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奧諾麗納 | 上頁 下頁


  一八二六年年初,大概伯爵把我的為人看清楚了;我們的關係也到了上司與下屬不能更親密的程度。他對於我的前程並沒說過一句話,只是象老師與父親一般教導我:常常要我為他最繁重的工作搜集材料,起草報告;他一邊修改,一邊指出他和我的觀點有哪些地方不同,對法律條文的解釋有什麼分別。等到後來我辦的一件稿能當作他親自辦的一樣送出去時,他那種高興的表示等於我最大的報酬,而他也體會到我這種心情。這個小小的插曲,對一個表面上這麼嚴峻的人居然發生很大的作用。伯爵對我,用法律術語說,已經下了最後一審的判決:他捧著我的頭,親著我的額角,說道:

  「莫裡斯,你已經不是我的同伴了,我還說不上將來你跟我究竟是什麼關係,倘若我的生活不變,也許會把你當作兒子看待!」

  伯爵把我帶到巴黎最高級的人家,讓我坐著他的車,帶著他的跟班去作他的代表;那種機會真是太多了,因為他往往正要出發的時候,突然改變主意,叫了一輛街車走了,上哪兒去呢?……簡直是一個謎。我從人家招待我的態度上猜到伯爵對我的心意,知道他事先把介紹的話說得多麼鄭重。他象做父親一般的體貼,非常豪爽地滿足我的需要,而我的知情識趣更使他時時刻刻想到我。一八二七年一月將盡的時候,我在賽裡齊伯爵夫人家賭運極壞,輸了兩千法郎,卻不願意在我經管的賬上支付。第二天我心裡想:「我是向舅舅要這兩千法郎呢,還是靠伯爵解決這個問題?」結果我採取了第二個辦法。他正在用早餐,我對他說:

  「昨天我手氣壞極了,心裡一火,便繼續賭下去,輸了兩千法郎。您能答應我在本年的薪水中預支嗎?」

  「不,」他很可愛的笑了笑,「在交際場中賭錢,應當有筆賭本。你先拿六千法郎,把賭債還掉;從今天起,咱們各半負擔;既然你常常出去作我的代表,至少不能讓你的自尊心受到委屈。」

  我聽了並不向伯爵道謝。我跟他之間,道謝的話似乎是多餘的。這點兒微妙的地方,足以說明我們的關係是什麼性質。

  雖然如此,我們還沒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他沒有把我在他私生活中摸索出來的隧道打開給我看,我也沒對他說:「您怎麼啦?有什麼痛苦呢?」他深更半夜跑在外面幹什麼?我作他秘書的坐著自備馬車回家,他卻常常雇著街車,或竟一步一步走回來!一個這樣虔誠的人難道受著什麼不正當的嗜好腐蝕,而假仁假義地瞞著人嗎?還是胸中存著某種嫉妒的心理,比奧賽羅還藏得緊,而他花盡心力想滿足那個心理嗎?還是私下養著什麼低三下四的女人?有天早上,我記不起在哪個鋪子裡付了賬回來,在聖保羅教堂與市政廳之間,撞見奧克塔夫伯爵和一個老婆子講話講得那麼緊張,甚至沒看到我。

  那老婆子的相貌使我有種說不出的疑心;尤其因為看不見伯爵把積蓄花到哪兒去了,我的疑心更有了根據。你們想,要我來監視主人的行動,豈不可怕?那時我知道他有六十萬法郎以上可以存放,倘若存了定期儲蓄,以他對我在金錢方面的信任而論,我不會不知情的。有時伯爵早上在花園裡散步,到處亂轉,仿佛一個人抱著淒涼抑鬱的幻想,騎在一匹神話中的飛馬上。他盡走,盡走,拼命搓著手,把表皮都快搓破了!倘若我去找他而在一條小路拐彎的地方撞見了,會發覺他眉飛色舞,眼睛不再象一塊青玉那樣乾枯,而變得象長春花一般有層絨毛了;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就為了這兩種不同的眼神的強烈的對比大為驚奇的:一種是幸福的目光,一種是苦惱的目光。在那種情形之下,有兩三次他抓著我的手臂走了幾步,我滿以為他要把他的快樂傾倒在我心裡了;可是結果只問我:「啊,您找我有什麼事呢?」更多的時候,特別從我能代他辦理公事,起草報告以後,可憐的人站在一口美麗的白石水池旁邊,幾小時地看著金魚;水池在園子中央,周圍是個圓形的花壇,種著最鮮豔的花。這位政治家扯著麵包屑喂魚,居然為了這種簡單的樂趣出神了。

  以上是這個內心的悲劇暴露的經過:他不但創痛巨深,騷動不已,而且在但丁的《地獄篇》沒有描寫到的範圍中間,還有些慘不忍睹的快樂的表現……說到這裡,總領事又停頓了一會。

  某星期一,德·格朗維爾院長和行政法院副院長德·賽裡齊先生在奧克塔夫伯爵家裡開會。他們三個組成一個委員會,我是委員會的秘書。由於伯爵的保舉,那時我已經是行政法院的助理審查了。當局矚咐三人小組暗中研究的政治問題,需要不少材料,當下都擺在我們藏書室內一張長桌子上。

  德·格朗維爾和德·賽裡齊二位把初步準備工作交給奧克塔夫伯爵負責,並且決定先在佩延訥街集會,免得拿文件再帶往委員會主席德·賽裡齊家。內閣對這件事非常重視,臨了,大部分工作都落在我身上,同時也替我在那一年上掙得了審查官的職位。德·格朗維爾和德·賽裡齊兩位伯爵的生活習慣跟我主人的很相象,從來不在外邊吃飯;但等到聽差叫我出去說「聖保羅和勃朗-芒托的兩位本堂神甫在客廳裡等了兩小時了」的時候,我們也想不到會議拖得這麼晚。

  那時已經到了九點了。

  奧克塔夫笑著和他的同僚說:「諸位,你們今天少不得要跟兩位神甫一起吃飯了;格朗維爾一向討厭教士,不知道受得了受不了。」

  「那要看怎麼樣的教士。」

  我回答:「噢!一個是我的舅舅,一個是戈德隆神甫。放心,封塔農神甫已經不在聖保羅當司鐸了……」

  「好,咱們吃飯吧,」德·格朗維爾院長接著說,「我怕的是那些宗教狂;一個真正虔誠的人倒是最痛快的。」

  於是大家進了客廳。飯桌上空氣很愉快。真有學問的人,飽經世故而能說善辯的政治家,都是講故事的能手,只要他們肯講。他們要麼態度沉悶,要麼妙語橫生,而不會介於二者之間。對這種風雅的玩意兒,梅特涅①親王的本領不亞于夏爾·諾迪耶②。政治家的詼謔象鑽石一般雕琢得玲瓏剔透;每句話都清楚明白,光芒四射,同時又富於人情味。我舅舅很有把握在這三個優秀人物之間保持體統,便儘量發揮他的才智,那麼細膩,那麼溫厚,又象以職業關係而慣於隱藏思想的人一樣機靈。當然,那次的談話沒有一點兒無聊與庸俗的氣息,對聽眾的精神作用好比羅西尼的音樂。

  ①梅特涅(1773—1859),十九世紀初期奧地利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曾任首相。

  ②諾迪耶(1780—1844),法國作家,其沙龍是當時浪漫派文學青年聚會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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