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奧諾麗納 | 上頁 下頁


  我從他的生活表像上發現了許多難以理解的事。他往往在我眼前隱沒,但並非象旅行者一般隨著地形低陷而失去影蹤,而是象被人追捕的狙擊兵,故意避人眼目,想找個藏身之處。我弄不明白,為什麼他常常在工作最緊張的時候外出,也不瞞著我,因為他一邊把工作交給我,一邊說:「替我接下去吧。」這位忙於政治家、大法官、演說家三重職務的人,酷愛鮮花,我看了很喜歡;那是心胸高潔的表現,也差不多是一切風雅人士都有的嗜好。園子和書房裡擺滿了珍奇的花草,但他永遠揀枯萎的買來,也許是有心象徵自己的命運!……他本身便象那些快要凋謝的花,而那些花的近乎變質的香味,又能給他一股異樣的醉意。伯爵非常愛國,獻身於公共事業的狂熱很象一個人要借此忘掉另外一股熱情;可是他渾身浸在裡頭的研究工作和公事,對他還嫌不夠;他心中常有一些劇烈的鬥爭,爆發的時候不免迸出些火花射到我身上。此外,他常常流露出渴求幸福的意願,我也覺得他還是能夠幸福的;那麼究竟有什麼阻礙呢?是不是害著相思病呢?這是我想到的一個問題。但在歸結到一個這麼簡單而又這麼可怕的問題以前,我左思右想,把痛苦的境界到處摸索過了。可見他無論如何努力,仍掩蓋不了內心的波動。在他嚴肅的姿態底下,在法官那種沉默的態度底下,明明有股熱情激蕩,但被他用那麼大的力量鎮壓著,所以除了我這個與他共同生活的人,誰也沒疑心到這樁秘密。他的座右銘仿佛是:「痛苦就痛苦吧,決不開一句口。」隨處受到的敬重與欽佩,和他同樣勤勞王事的格朗維爾與賽裡齊兩位院長的友誼,對伯爵都毫無作用;或者是他對他們諱莫如深,或者是他們早已明白底蘊。在眾人前面,他始終昂著頭,不動聲色,只有極少的時間才會露出真面目,例如獨自待在書房裡,花園裡,以為四下無人的時候;那他就象孩子一樣,不再以法官的身分遏止他的眼淚,而有非常衝動的表現了;那種情形倘若用惡意去解釋,很可能損害他識見卓越的政治家聲譽的。

  等到我把這些情形肯定以後,奧克塔夫伯爵在我心中便成了個問題,而且象所有的問題一樣有那種強烈的吸引力;同時我對他的關切也象關切我自己的父親一般了。為了尊敬而不敢表示出來的好奇心,你們能理解嗎?……他沒有野心,但象皮特①一樣從十八歲起就致力於經世治國之學,成為淵博的學者;他是法官,精通國際法、參政法、民法、刑法,既不用怕受人欺侮,也不用擔心自己犯錯誤;他又是思想深刻的立法大員,態度嚴肅的作家,熱心宗教的獨身者,他的生活就足以證明他沒有一點可批評的地方:這樣一個人物究竟是被什麼災難壓倒的呢?便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受到上帝的懲罰,也不及他所受的痛苦那麼嚴酷:悲傷把他睡眠的時間剝奪了一半,一天只睡四小時!其餘的時間,他表面上很安靜、用功,沒有聲音,沒有怨歎,但我常常撞見他擱著筆,把手支著頭,眼睛象兩顆固定的星星,間或還有淚濕的痕跡!他心裡到底有什麼鬥爭呢?這股活潑的泉水流在晶瑩的砂土上,為什麼沒有被地下的火烘乾呢?②……難道泉水與地球的洪爐之間,象海洋與地殼一樣隔著一層花崗石嗎?換句話說,這座火山還會有爆發的一天嗎?

  ①指英國有名的政治家威廉·皮特(1759—1806),幼有神童之目,七歲即注意國家大事,十四歲即智力成熟。

  ②泉水象徵眼淚,火象徵愛情,為法國文學上傳統的比喻。作者在這裡引用此譬,是說熱情如火的人,一旦遇到不幸,大抵是要發狠報復的,怎麼還會流淚呢?

  有時候,伯爵用好奇的、銳利的目光,很快地把我瞧上一眼,等於一個人想物色同黨而打量對方似的;然後一接觸我的眼睛,看到它們象張開的嘴巴一般等候答覆,似乎說著:

  「您先開口呀!」他的眼睛便躲開去了。有時他鬱悶不堪,脾氣很壞;遇到這種情形而傷害了我,他過後自有辦法挽回:不說一句道歉的話,可是態度溫柔,象基督徒一樣謙卑。

  等到我對這個我覺得極神秘,但大眾認為極容易瞭解(因為他們只要用怪僻二字就能把所有內心的謎都解釋了)的人物,有了父子般的感情以後,他的家務被我大事改革,面目一新。伯爵不事生產,把家裡的事攪得很糟。除掉本兼各職的薪水,其中三個差事是不受兼職不兼薪的限制的,他一年還有十六萬左右收入,支出是六萬法郎,內中至少有三萬落在僕役的腰包裡,第一年年終,我把那些壞東西統統打發了,請伯爵運用他的威望幫我找了一批老實人。第二年年終,伯爵受到的侍候比以前好得多,飲食也精緻了,現代化設備也享受到了!他有了兩匹好馬,是我替他向馬夫論月包租的;請客的日子,飯菜由舍韋酒家承包,事先講好價錢,弄得很體面;平日的伙食歸我舅舅薦來的一個手段高明的廚娘負責,再加兩名下手幫忙;特別開支不計,經常費用一年只花三萬法郎,僕人反多了兩名;有了他們收拾打掃,這所老公館就顯出它古色古香的詩意,不似先前那麼荒涼蕪穢了。

  伯爵知道了這個結果,便說:「怪不得我那些下人會發財了。七年之間,我的兩個廚子都開了挺闊氣的飯店。」

  我回答說:「您七年之中損失了三十萬法郎。您在法院裡向罪犯提起公訴,卻在自己家裡鼓勵人家盜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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