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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為什麼博維薩熱住宅的底層與街道、廣場在同一平面上,每一位讀者現在就可以明白了。廣場就當院子用。前針織品商人往窗前一站,就能依次將教堂廣場,兩個大橋廣場和通往塞贊的道路盡收眼底。他看得見信使和旅客抵達驛站旅店。開庭的日子,他可以遠遠望見治安法院的動靜和市政府的動靜。所以,雖然城堡很有貴族大老爺氣派,整塊石頭修成,位置又極好,博維薩熱卻不會拿他的住宅與城堡去交換。

  走進博維薩熱的家,面前便是寬敞的前廳,前廳盡頭為一樓梯。向右,便走進一間寬敞的客廳,客廳的兩扇窗子朝著廣場。向左,便是漂亮的餐廳,窗戶臨街。二樓是住房。雖然博維薩熱家很有錢,家中的用人卻只有廚娘和一個貼身女傭。這貼身女傭農婦模樣,常幹的活是洗衣、熨衣、擦地而不是侍候夫人和小姐穿衣。夫人和小姐已經習慣于相互使喚以便打發時間。菲萊阿斯的馬匹和有篷的雙輪輕便馬車,本來放在驛站旅店裡,自從庫存的針織品售出以後,這馬匹和馬車便也取消、賣掉了。

  菲萊阿斯回到家時,他妻子早已得悉吉蓋集會的決議,並且穿上了靴子,披上披肩,要到父親家去,因為她推測當天晚上馬裡翁太太一定會為了西蒙而就塞西爾問題向她來點開場白。菲萊阿斯將夏爾·凱勒的死訊告知妻子,然後天真地詢問她的意見,說:「內人,你怎麼講?」這句話充分描繪出他已經慣於在各種事情上尊重賽弗麗娜的見解。然後他坐在一張沙發上,等待著回答。

  一八三九年,博維薩熱太太四十四歲,她保養得那麼好,甚至可以充當馬爾斯小姐①的替角。如果諸位能回憶起法蘭西劇院那最令人著迷的賽莉梅娜②的話,就可以對賽弗麗娜·格勒萬的容貌有個準確的概念:體型一樣豐滿,面孔一樣漂亮,輪廓一樣清晰。但是針織品商人的妻子個頭矮小。這樣,活在經歷過帝政時代和復辟時期的男人記憶中的那位偉大女演員的高貴氣息和塞維涅夫人式的嬌態,她也就沒有了。

  ①馬爾斯小姐(1779—1847),法蘭西喜劇院名演員。

  ②賽莉梅娜,莫裡哀喜劇《恨世者》中的時髦女子,此處指馬爾斯小姐。

  外省生活以及賽弗麗娜十年來衣著隨便,賦予這美麗的形體、美麗的面部輪廓某種難以形容的俗氣,加之發胖又摧毀了線條,而在剛剛結婚的頭十二年裡,她那身段是妙不可言的。不過,賽弗麗娜用威嚴、傲慢、頤指氣使的目光,用某種充滿傲氣的頭部姿態挽回了上述缺陷。她那依然烏黑、濃密的長髮,在頭頂上盤成高高的髮髻,使她顯得青春煥發。她胸部豐滿,肩膀雪白。可惜這一切全圓鼓鼓的,以致妨礙了頸部的動作。由於太胖,脖子也變短了。肉乎乎的粗胳膊盡頭,一隻漂亮的小手垂著,只是肉太多了一些。她周身洋溢著生命力和健康,雖然鞋子已經對腳上的肉嚴加約束,那肉還是鼓出來,露出鞋外。一副耳環,每一個價值一千埃居,點綴著她的耳朵。她戴著一頂花邊織物便帽,綴著玫瑰紅花結,穿一身平紋薄花呢的套裝,粉紅和麻灰條條相間,綠色鑲邊,底下開口,叫人能看見鑲著小小瓦朗西納花邊的襯裙,披著棕櫚綠的開司米披肩,披肩的尖尖一直拖到地上。她的雙腳穿著棕色高幫皮鞋,好象不大自在。

  「您不至於餓得等不了半個鐘頭吧!」她朝博維薩熱投過一瞥說道,「我父親已經吃完晚飯。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知道我們是否應該去貢德維爾,我是放不下心來吃飯的。」

  「去吧,去吧,我的好人!我等你,」針織品商人說道。

  「天哪,又用『你』來稱呼我!我總也叫您改不掉這個習慣了嗎①?」她說,肩膀一動,意味深長。

  ①這是模仿貴族的習慣,夫妻之間也以「您」相稱。

  「從一八一七年至今,在客人面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菲萊阿斯道。

  「可是在僕人和女兒面前您總是這樣!」

  「隨您怎麼說吧,賽弗麗娜!」博維薩熱傷心地答道。

  「您要特別注意,不要把選民的這個決定向塞西爾透露一個字!」博維薩熱太太一面對著穿衣鏡擺弄自己的披肩,一邊加了一句。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到你父親家裡去?」菲萊阿斯問道。

  「不要,您和塞西爾留在家裡吧!再說,冉·維奧萊特今天不是應該把餘下的錢付給您嗎?他要給您送來兩萬法郎。他推遲三個月付款,已經三次了,這次您再不要叫他緩期。他如果付不起,您就把他的期票送到執達吏庫爾泰那裡去!按章辦事,拿定主意!阿希勒·皮古會告訴您怎樣能拿到咱們的錢。這個維奧萊特真不愧是他爺爺的孫子!借別人破產自己發財這種事,我看他都幹得出來:他簡直無法無天!」

  「他很聰明,」博維薩熱道。

  「您三萬法郎把店鋪和主顧都給了他,那店鋪肯定值五萬,可是八年了,他才付給您一萬法郎……」

  「我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訴訟,」博維薩熱答道,「我寧願損失錢,也不願意去折磨一個可憐的人……」

  「一個拿您耍著玩的人!」

  博維薩熱啞巴了。對這麼尖刻的看法,他找不出言辭來作答。他望著組成客廳地面的地板花紋。博維薩熱的智慧和意志逐步消退,大概可以用睡眠過多來解釋。他每天晚上八點上床,第二天早晨八點起床,二十年來每天睡十二小時,夜間從未醒過。如果偶爾夜間醒來,對他來說那就是特大事件,第二天他要說上一整天。他大概花一個小時進行盥洗,因為他的妻子叫他養成了習慣,非得刮好臉,乾乾淨淨,服裝整齊才能出現在她面前吃午飯。他做買賣的時候,吃完午飯出門,忙生意,直到晚飯時才回家。一八三二年以來,他用看望老丈人、散步或出外訪友來代替跑生意。一年四季,他穿靴子,藍毛料褲,白背心,藍色上裝,他的妻子直到現在還是非要他如此裝束不可。賽弗麗娜逼著他每天換內衣,所以他內衣的突出特點是潔白而精緻。對外表這樣注意,在外省是很少見的,這就使得阿爾西人對他的看法簡直就和巴黎人對紈絝子弟的看法一樣。

  在外面,這位棉布便帽商人一本正經、頗有尊嚴,象個大人物。他的妻子相當聰明,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讓阿爾西的公眾瞭解到她對丈夫的失望和丈夫的無能這一秘密。而這位丈夫,依靠微笑、阿諛奉承的言辭和富翁的裝束,一直被人當作是一個最重要的人物。有人說賽弗麗娜善妬,甚至不許菲萊阿斯去參加別人家的晚會,菲萊阿斯則因為睡得香甜而紅光滿面。

  博維薩熱按自己的口味生活,得到妻子的寵愛,女兒的癡言嬌語,又有兩個僕人好生侍候,自稱是阿爾西最幸福的人。事實也確是如此。賽弗麗娜對這個無能漢子的感情,不能說沒有母親對子女那種保護性的憐憫。她不得不對他說些難聽的話時,便用開玩笑的神氣掩蓋過去。任何夫妻沒有比這一對更風平浪靜的了。菲萊阿斯對交際場合很厭煩,一到那種地方他就要打瞌睡,他不會任何牌戲,因此也不能玩牌。這倒叫賽弗麗娜完全成了晚會的主人。

  塞西爾來到,結束了菲萊阿斯的尷尬。他大叫起來:「你好漂亮啊!」

  博維薩熱太太飛快轉過身來,向女兒投過犀利的目光,倒叫女兒滿面緋紅。

  「啊,塞西爾!誰叫你這麼打扮的?……」母親問道。

  「今天晚上我們不是去馬裡翁太太家嗎?我穿戴起來想看看這件新連衣裙合適不合適。」

  「塞西爾!塞西爾!」賽弗麗娜道,「為什麼要欺騙你的母親?……這不好,我對你不滿意,你想向我隱瞞某個想法……」

  「她怎麼啦?」博維薩熱問道,見自己的女兒這樣嬌豔,他很高興。

  「她怎麼了,我會告訴她的!……」博維薩熱太太一面用手指頭威脅她的獨生女,一面說道。

  塞西爾撲到母親身上,摟住她,跟她撒嬌。對獨生女來說,這是制服人的一種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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