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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裡的愛情


  《沙漠裡的愛情》最初於一八三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巴黎雜誌》上發表。一八三七年收入威爾代書屋出版的《哲學研究》第十六卷(由於威爾代書屋破產,最後發行時版權已轉讓給德洛瓦耶-勒庫書屋),一八四五年收入克朗多夫斯基書屋出版的《三情人》第四卷,一八四六年收入菲訥版《人間喜劇》第十三卷,屬「風俗研究·軍旅生活場景」。
  這又是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風格獷悍而優美。如果說《人間喜劇》的絕大部分篇幅是批判金錢社會對人性的扭曲,這個短篇卻似乎要證明「人性」對「獸性」的勝利。小說中對沙漠景象的富有魅力的描繪,充分顯示了作者寫景敘情的才能。那種空寂而充滿生命力的美,由於襯托了人類的剛毅頑強和大膽機智,給讀者留下了更加強烈的印象。


  「這樣的表演真可怕!」她一邊喊,一邊走出馬丁先生①的動物展覽館。

  ①馬丁(1793—1882),馴獸家。

  她剛才觀看了這個大膽的江湖藝人,用廣告上的話說,與鬣狗一同獻技。

  「他用什麼方法把動物馴得這樣服帖,」她繼續說,「對動物的感情了如指掌,竟能……」

  「這件事對您是一個疑問,」我打斷她的話說,「其實是很自然的事。」

  「哦?」她喊了一聲,嘴角上浮現出不以為然的微笑。

  「您以為野獸就完全沒有感情?」我問她,「要知道我們可以把我們文明生活的惡習全部教給它們呢。」

  她驚奇地望著我。

  「不過我得承認,」我繼續說,「第一次看馬丁先生表演的時候,我也同您一樣驚奇不已,大聲喝彩。那一次我身旁坐了一位老兵,他沒有右腿,是和我一同入場的。他的臉給我的印象很深。象他那種好漢都長著這樣的腦袋,上面留著戰爭的烙印和拿破崙歷次戰役的記錄。這個老兵的性情直爽、開朗,特別投我的脾氣。他無疑是那種對什麼都不以為奇的士兵,看到同伴臨死前的慘相也會哈哈大笑,他能高高興興地掩埋同伴,也能高高興興地扒下同伴的衣物,哪怕炮彈橫飛他也若無其事,他目光短淺,很容易和魔鬼稱兄道弟。展覽館的老闆從獸房走出來,我的同伴把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然後撇了撇嘴,顯出輕蔑和嘲諷的神情,高人一等者為了表明自己與一般容易上當的人不同,就喜歡這樣意味深長地努著嘴。因此,當我讚揚馬丁先生的勇氣時,他笑起來,搖搖頭,帶著內行的神氣說:『不稀奇!……』

  「『怎麼,不稀奇?』我問他,『假如你肯把這個秘密告訴我,那我將感激不盡。』

  「我們很快交上了朋友,然後我們一同走進我們看到的第一家餐館吃飯。待到用餐後甜食的時候,一瓶香檳酒下肚,這個古怪士兵的記憶變得清晰了。他給我講述了他的故事,我於是明白他確實有理由喊一聲:不稀奇!」

  她回家以後同我糾纏不休,許了許多願,最後我只好答應為她把這個士兵的秘密寫下來。第二天她便收到了這篇文章,它只是一部史詩的插曲,姑且命名為《法國人在埃及》。

  故事發生在德塞將軍①遠征上埃及的時候。一個普羅旺斯籍的士兵落到馬格裡布②人的手中,被這些阿拉伯人帶到了遠離尼羅河瀑布的沙漠裡。馬格裡布人為安全計想同法國軍隊拉開距離,所以一路急行軍,直到夜裡才休息。他們在一口被幾棵棕櫚樹遮蓋住的水井周圍紮營,棕櫚樹下有他們原先埋好的糧食。他們沒有料到俘虜會生出逃跑的念頭,所以只捆住了他的兩隻手;吃了一些椰棗,給馬匹喂了一些大麥之後,他們便呼呼大睡了。大膽的普羅旺斯人見敵人不再監視他,就用牙齒銜過一把彎刀,用雙膝固定住刀鋒,割斷了縛住雙手的繩索,恢復了自由。他迅速抄起一支馬槍和一把匕首,又拿了一些椰棗,一小袋大麥,一些火藥和子彈,以備不時之需;他在腰間系了一把彎刀,跳上一匹馬,朝著他認為法國軍隊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他回營心切,拼命催促那匹本來已經很疲勞的馬,結果可憐的畜牲雙肋斷裂,咽了氣,把法國人丟在沙漠裡。

  ①德塞(1768—1800),拿破崙的部將,曾隨拿破崙遠征埃及。

  ②馬格裡布是原法屬北非三國阿爾及利亞、突尼斯和摩洛哥的總稱。

  士兵象一個逃跑的苦役犯,勇敢地在沙漠裡徒步行走,後來不得不停下,這時天正在黑下來。儘管東方的夜空很美,他也感到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了。好在他已經走到一個小山丘下,山丘上長著幾株挺拔的棕櫚樹,他老遠就望見了棕櫚樹葉,當時心裡便產生了無限甜蜜的希望。他實在太累了,當即躺倒在一塊花崗石上,那石頭的形狀和行軍床差不多,他在上面酣然入夢,沒有採取任何以防萬一的自衛措施。他已經豁出去了。入睡前他最後的想法甚至是後悔,後悔不該離開那夥馬格裡布人。自從他遠離他們,呼天不應,叫地不靈,馬格裡布人的流浪生活便變得可親了。他被太陽曬醒,無情的光線垂直照射到花崗石上,燙得叫人受不了。當然,普羅旺斯人自己也犯了個錯誤,他應該睡在另一邊,棕櫚樹莊嚴的濃蔭在那裡投下陰影……他望著這幾棵孤零零的樹,不禁顫慄起來!他想起了阿爾勒的大教堂①裡那些優美的、頂部雕出長長的樹葉的圓柱,這是撒拉遜圓柱的特點。但是,他數完棕櫚樹之後,極目四望,無限的蒼涼便襲上了他的心頭。他看見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深灰色的沙子向四面八方伸展,無邊無垠,在強烈的陽光下就象刀鋒劍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①阿爾勒,法國城市,有著名的聖特洛菲姆教堂,然而並非如下文所說具備撒拉遜風格。

  他弄不清這究竟是一片鏡子的海洋,還是由無數湖泊拼成的一面鏡子。火熱的蒸氣如巨浪似地湧來,在這塊流動不止的土地上空旋轉。天空具有東方式的明亮,潔淨得令人絕望,因為沒有留下絲毫想像的餘地。天空和大地都在燃燒。寂靜顯示出野蠻和恐怖的威嚴,叫人膽戰心驚。蒼茫遼闊、無窮無盡的宇宙從各個方向壓迫著人的心靈:天上沒有一片雲,空中沒有一絲風,沙漠裡沒有一座山,只有細小的沙浪在移動。象晴天在大海上看到的一樣,天地最後相交為一道刀鋒般纖細的明亮的線。普羅旺斯人摟住一棵棕櫚樹幹,仿佛抱著一個朋友的身體;然後,他站在這棵樹垂直投在花崗石上的纖細的陰影裡,潸然淚下。他坐下來,呆在那裡無限淒涼地望著眼前無情的景色。他高聲喊叫,仿佛想試探一下荒漠。他的聲音消失在沙丘的窪坑中,只把微弱的音響送到遠方,不能引起任何回聲;回聲是在他心裡:普羅旺斯人今年二十二歲,他往馬槍裡壓上了子彈。

  「再等一等也不算遲!」他自言自語道,又放下了能夠使他解除痛苦的武器。

  士兵一會兒望望深灰色的沙漠,一會兒又望望蔚藍色的天空,他懷念起法國來。他欣喜地聞到了巴黎水溝的氣味,他回憶起他經過的城市,記起了同伴的面容和生活中最瑣細的事情。不久,他憑著南方人的想像力,終於從飄浮於廣闊的沙漠之上的熱氣中看見了親愛的普羅旺斯的礫石。這個殘酷、危險的海市蜃樓景象使他害怕,他就往山下走去,下山的這面坡正好與昨天上山的那面坡相對。他在構成山崗基礎的巨大花崗岩石中發現了一個山洞,簡直欣喜若狂。山洞是鬼斧神工的產物。洞中有一張破席,表明有人在這裡住過。他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又發現了幾棵結著椰棗的棕櫚樹①。於是求生的本能在他心中覺醒了。他希望能夠活到有馬格裡布人經過這裡,或者,也許不久他就能聽到大炮的轟鳴!因為此時此刻波拿巴正在埃及縱橫馳騁。這樣一想,法國人興奮起來,他打下幾簇成熟的椰棗,棕櫚樹似乎都叫這幾簇棗墜彎了腰。他嘗了嘗這些意想不到的天賜食品,相信這幾棵棕櫚樹一定是以前住在洞裡的人栽種的。椰棗的果肉鮮美可口,更說明果樹經過種植者的精心培育。普羅旺斯人立刻從悲涼的絕望轉為近似瘋狂的歡樂。

  ①椰棗,亦稱海棗,椰棗樹為棕櫚樹的一種。

  他又走上山頂。直到天黑前他一直在砍一棵不結果實的棕櫚,昨天他就在這棵樹的蔭庇下過了一夜,模糊的記憶使他想到了沙漠中的野獸;岩石下冒出一股泉水,然後消失在沙地裡,他預料野獸會來泉邊飲水,決定在隱居的洞口設置一道柵欄,以防野獸光顧山洞。他拼命地幹,夜裡睡著了會被野獸吞掉的憂慮給了他力量,但是他終於沒能在白天將樹砍成幾段,只是把樹砍倒了。向晚時分,這個沙漠之王轟然傾倒,聲震遐邇,仿佛是荒漠吐出的一聲呻吟。士兵打了個哆嗦,似乎聽到什麼聲音在向他預告災禍。但是,正如一個繼承人不會為死去的親屬長久地哀悼一樣,他也很快便動手把這棵美麗的樹富有詩意的裝飾品——又長又闊的葉片——砍下來修補席子,準備睡覺。天氣炎熱,又幹了一天活,他感覺疲憊不堪,很快就在潮濕的山洞裡紅色的石壁下睡著了。半夜時分,他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在周圍一片深沉的寂靜中他聽到一高一低的呼吸聲,呼吸的力量十分粗悍,絕非人類所有,再加上黑暗,寂靜和乍醒時的幻覺,他感到毛骨悚然,心裡象結了冰。他拼命睜大眼睛,看到黑暗裡有兩粒黃色的微光,這時他連毛髮乍豎的痛苦也感覺不到了。起先他覺得這或許是自己瞳孔的反光,然而不一會兒,借著洞外皎潔的月光,他漸漸看清了洞中的東西,只見一頭巨獸正臥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這是一隻獅子?莫非是一隻老虎?還是一條鱷魚?普羅旺斯人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不知道他的敵人屬￿哪一類,哪一科,然而他越是無知,便越覺得天下所有的災難都落到了他頭上,因而就越發恐懼。他側耳細聽,注意這呼吸的各種變化,最細微的差別都不放過,自己卻一動也不敢動,象忍受酷刑拷打一般痛苦。一陣強烈的氣味充滿了山洞,和狐狸散發的騷臭一樣,但是更刺鼻,更濃重。當普羅旺斯人的鼻子受用到這氣味時,他簡直恐怖到極點,因為一個可怕的夥伴的存在已經無可懷疑,他是在獸王的洞裡宿營。不一會兒,西沉的月光照亮了山洞,一隻金錢豹花斑的毛皮漸漸顯露出來。這只埃及獅子正睡著,就象大公館門口華麗的狗舍裡安詳蜷伏的一隻大狗;它的眼睛睜開片刻,重又閉上。它的臉朝著法國人。花豹的囚徒胡思亂想,心亂如麻。起初他想一槍打死它,可是他發現他與豹子之間距離太近,無法瞄準,槍筒可能比他們的間隔還長。而且萬一把它驚醒了怎麼辦?想到這裡他就不敢動彈了。他在寂靜中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詛咒自己的血往心臟裡湧得太猛,害得他脈搏跳得太強,只怕會不等他找出一條活命的辦法就把這畜牲吵醒了。他兩次把手按在彎刀上,想一刀剁下敵人的腦袋,可是又怕那又短又硬的毛極難砍透,不得不放棄這個大膽的計劃。「砍不下來怎麼辦?必死無疑。」他想。他寧願等廝拼的時候尋找機會,於是他決定等到天亮再說。沒過多久天就放亮,法國人現在可以仔細地打量這只豹子了。它的嘴邊沾著血跡。「它美餐了一頓!……」他想,全不去考慮它的美宴是不是人肉席,「它醒來的時候不會餓的。」

  這是一隻雌豹。肚子和大腿的毛皮白得發亮。爪子周圍長著天鵝絨般的帶花斑的細毛,仿佛漂亮的鐲子。堅硬有力的尾巴也是白的,只有尾巴尖上有幾個黑環。背部的皮毛呈暗淡的黃色,象沒有光澤的金子,不過十分平滑,十分柔軟,散佈著富有特點、略有差異的斑點,形狀象玫瑰花,這正是豹子與其他貓科動物的區別。這位安詳而兇猛的女主人打著呼嚕,姿勢十分優美,就象一隻睡在躺椅坐墊上的雌貓。她的前爪沾著血,十分有力而且露著利爪,平展地臥著,腦袋就枕在上面,幾根象銀絲一般的稀疏的鬍鬚直楞楞地豎著。倘若這畜牲躺在籠子裡,普羅旺斯人一定會欣賞她優雅的風度,讚美她身上對比強烈的鮮明色彩,這些顏色使她的長袍象帝王的服飾一般華麗。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感到這可怕的景象使他的目光模糊了。這只豹子面對著他,儘管閉眼沉睡,卻也對他產生一種魔力,就象傳說中毒蛇的眼睛對夜鶯所具有的效力一樣。士兵遭遇到這樣的危險,一時竟喪失了勇氣,而此時倘若面臨槍林彈雨,他卻一定能夠生龍活虎地衝殺。不過,一個大膽的念頭漸漸在他心裡成熟,額頭上的冷汗隨之徹底幹了。人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往往能將生死置之度外,聽任死亡的擺佈,士兵現在就是這樣,他不知不覺把自己的遭遇看作一齣悲劇,決心把自己在這齣戲中扮演的角色光榮地擔當到底。

  「就算前天阿拉伯人已經把我宰了呢?……」他想。他既然權當自己早已魂歸西天,便懷著一種不安的好奇心勇敢地等待敵人醒來。陽光射進洞裡,花豹突然睜開眼睛,然後她威武地伸開腳爪,似乎想活動一下筋骨,舒展一下血脈。最後,她打了個呵欠,露出猙獰的牙齒和銼刀般粗硬的分叉的舌頭。法國人看見她在地上打滾,動作又溫柔又嬌媚,不禁想道:「真象個風流娘兒們!……」她舔乾淨爪子上和嘴上的血跡,嫻雅地用爪子反復搔著腦袋。「很好!……稍微打扮一下吧!……」法國人在心裡說,他逐漸恢復了勇氣,心情也開朗起來,「我們就要互道早安了。」他抓住從馬格裡布人那裡偷來的匕首。

  這時候,花豹回過頭來沖著法國人,她沒有向前走,只是牢牢地盯住他。一雙金屬般的眸子十分嚴峻,射出令人畏懼的光芒,更加令人害怕的是那畜牲竟朝他走來,普羅旺斯人不由發抖了。可是他帶著愛撫的神情斜眼瞟著她,仿佛要對她施催眠術,並且放她一直走到自己身旁,然後他用十分溫柔,十分親昵的動作撫摸她,仿佛在撫愛一個絕色美人。他的手摩挲她整個身軀,從腦袋到尾巴,指甲輕輕地搔著她黃色脊樑正中間柔軟的脊骨,花豹舒適地豎起尾巴,眼光變得溫和了。待法國人第三次這樣別有用心地獻媚時,花豹仿佛貓咪表示快感那樣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不過這聲音發自一個洪亮而深沉的喉嚨,它在山洞裡迴響,就象教堂的管風琴最後的幾聲轟鳴。普羅旺斯人明白了這種愛撫的重要性,於是他不厭其煩地做下去,想迷惑和麻痹這位威嚴的花魁女。等到他確信自己已經平息了這位任性的伴侶的獸性之後——幸虧她昨天晚上已經飽餐過一頓,他就站起來,想走出山洞;花豹放他走出去,可是等他剛走上山丘,她就象麻雀躍枝那樣輕捷地跳到他身邊,在他的腿上摩蹭,同時象貓似地弓起脊背。然後,她瞅著她的客人,眼睛裡射出的光芒已經不那麼嚴厲了,她發出一聲野性的吼聲,博物學家把這種吼叫比為鋸子的聲音。

  「她倒得寸進尺了!」法國人微笑著說。他擺弄她的耳朵,撫摸她的肚子,用指甲使勁撓她的腦袋。他發覺這樣做很有效果,便用匕首的刀尖去搔她的腦殼,一面尋找機會下手;但是堅硬的頭骨使他戰慄,他害怕難以成功。

  沙漠女王對她的奴隸的才幹表示嘉許,她仰起頭、伸長脖子,以十分安靜的態度表達她內心的陶醉。法國人突然想到,要想一刀結果這位殘暴的女王,必須把匕首插進她的脖子。他慢慢舉起刀,可是花豹一定已經得到了滿足,她親熱地躺到他腳下,不時朝他望一眼,眼光中雖然帶著天生的兇猛表情,卻也雜夾著善意。可憐的普羅旺斯人靠在一棵棕櫚樹上,拿出椰棗來吃;他忽而向沙漠投去探索的目光,尋找救命的人,忽而又瞅瞅自己這位可怕的伴侶,窺探她那並不可靠的仁慈。他每扔下一粒棗核,花豹就望一望棗核掉落的地方,眼光中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猜疑表情。她象生意人那樣謹慎地打量法國人;打量的結果無疑對法國人有利,因為他剛用完簡陋的早餐,花豹就來舔他的皮鞋,她的舌頭又厚又硬,可是卻奇跡般地把嵌在鞋縫裡的泥都舔乾淨了。

  「等她肚子餓了怎麼辦?……」普羅旺斯人想。儘管他為自己的念頭害怕得發抖,然而還是帶著好奇的心理目測這只花豹的身量。她足有三尺高,四尺長,尾巴還不算在內,在同類中肯定是最美麗的一隻。她的尾巴是有力的武器,木棍般粗細,將近三尺長。腦袋與一頭母獅子的腦袋一般大小,與眾不同的是帶著一種罕見的細膩表情,那模樣主要顯出老虎的冷酷與兇殘,但是也依稀有些象一個狡猾的女人的面孔。此時此刻這位孤獨的王后臉上流露出與尼祿王①醉酒時相仿的快樂神情:她已經喝足了血,現在想娛樂了。士兵試探性地來回走了幾次,花豹並不干涉,只用眼睛跟著他來回轉,樣子不象一隻忠實的狗,而象一隻對一切甚至對主人的行動都十分警覺的巨大的安哥拉貓。他往回走的時候看見自己那匹馬的殘骸就在泉水邊上;花豹把馬的屍體拖到這裡,已經吃掉了三分之二。見此情景,法國人松了口氣。難怪當時花豹不在洞裡,難怪她讓他睡了一個安穩覺。既然開始運氣不錯,法國人的膽子就大了,想要試探一下將來的運氣。他產生了瘋狂的希望,只要他不忽略任何可以馴服她,贏得她恩寵的方法,說不定可以和她和睦相處,平安度過這一天。他走回她跟前,看到她竟用不易覺察的動作搖了搖尾巴,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於是他放心地坐在她身邊,他倆便一同戲耍起來。他掐她的腳爪,嘴巴,擰她的耳朵,把她推翻在地,使勁搔她緞子般光滑的溫暖的腰部。她隨他擺弄,當士兵撫平她腳爪上的毛的時候,她還小心地縮回鋼刀一般的彎曲的利爪。法國人的一隻手仍舊按在匕首上,心裡還想著將匕首紮進這只輕信的花豹的肚子;但是他害怕他自己保不住會隨即在她最後的掙扎中被扼死。而且,他聽到內心深處發出慚愧的呼聲,要他尊重一個沒有傷害過他的生物。他覺得自己在這無邊無際的荒漠中已經找到了一個女友。他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第一個情婦,他給這個情婦起了個綽號叫「嬌娘」,這是反話,因為她是一個兇狠的妒婦。在他們相愛的日子裡,她總是揚言要和他動刀子,弄得他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青年時代的回憶使他想起用這個綽號來稱呼這只花豹。他欣賞她的敏捷,優雅和溫柔,而且現在心裡已經不那麼緊張了。

  ①尼祿(37—68),古羅馬暴君殺人如麻,荒淫無度,後被刺死。

  天快黑的時候,他已經習慣危險的處境,幾乎迷戀上了在這種處境中所感到的恐懼。最後,每當他細聲細氣地喊一聲「嬌娘」,他的伴侶就習慣地抬起眼睛看著他。太陽落山時分,嬌娘發出了好幾聲深沉而憂鬱的吼叫。

  「她很有教養!……」快樂的士兵想,「她在做晚禱呢!……」不過只有在他看見他的同伴保持和平態度時,這種開心的念頭才在他心裡產生。「去吧,我的金髮美人兒,我讓你先睡。」他對她說,心裡盤算著單等她一睡熟,他就撒開兩條腿飛奔而逃,到別處找個蔽身之地過一夜。士兵心急火燎地等待逃跑的時刻,等那時刻一到,他就立刻拼命向尼羅河的方向奔去;但是他在沙漠裡剛走了四分之一法裡的路,就聽得花豹在他身後踴躍而來,還不時發出一聲鋸子般的吼叫,這吼叫比她沉重的跳躍聲更令人毛骨悚然。

  「得!」他自言道,「她粘上我了!……這只年輕的豹子也許還從來沒有遇見過人,得到她的第一次愛情是值得慶倖的!」正在這時,法國人一腳踏進了叫旅行者談虎色變的流沙中,這種流沙一旦陷進去就休想掙扎得出。他感覺到自己被流沙攫住了,就發出一聲求救的呼喊,花豹用牙齒咬住他的衣領,用力向後一躍,象變魔術似地將他拖出了深淵。「啊,嬌娘!」士兵叫道,一面熱烈地撫摸她,「現在你我成了生死相依的朋友。此話一定當真。」他從原路返回。

  從此以後沙漠裡好象有了居民。這居民是一隻野獸,法國人跟她講話,她的野性被他馴化了,而他自己也不能解釋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友誼產生的原因。儘管他非常想一直站著,保持著戒備,然而他終於還是睡了。待他醒來,不見了嬌娘;他走上山頂,看見嬌娘從遠處朝他這裡跳躍過來,這類野獸的習慣是跳躍,它們的脊椎骨十分柔軟,所以不能奔跑。嬌娘回到他跟前,嘴邊血糊糊的,她接受她的同伴必不可少的愛撫,還發出幾聲深沉的呼嚕聲表示她感到無比幸福。一雙充滿柔情的眼睛轉過來望著普羅旺斯人,比起昨天顯得更加甜蜜,普羅旺斯人象對待一頭家畜似地同她說話。

  「唔,唔,小姐,你是個好姑娘,對吧?你瞧見沒有?我們都喜歡讓人撫愛。你不感到羞慚嗎?你大概又吃了一個馬格裡布人吧?咳!他們和你一樣也是動物啊!……不管怎麼說,你可不許吃法國人……要不我就不愛你了!……」

  她象一隻小狗似地同主人玩耍,聽任他推她,打她,撫摸她;有時,她向他伸出腳爪,做出一個懇求的動作來挑逗他。

  幾天時間就這樣度過了。在嬌娘的陪伴下,普羅旺斯人得以盡情地欣賞沙漠壯麗的美景。他在沙漠裡有時感到恐懼,有時感到平靜,他有了食物,又有了思念的對象,於是他的心靈就受到相反事物的感染……他的生活充滿了矛盾。孤獨生活的秘密已經對他畢露無遺,並且用它的魅力包圍著他。他發現了世人從未見過的日出和日落的景象。飛鳥是稀有的過客,雲彩是身著霓裳羽衣的旅人,他每次聽到飛鳥輕微地振翅,看到雲霞明滅交融,就不由地顫慄起來!夜晚,他觀察月光在沙漠的海洋上產生的效果,熱風吹過,大海騷動起伏,掀起洶湧的波瀾,瞬息間千變萬化。他同東方的黎明一同起來,欣賞絢麗多彩的朝霞,有時,平原上颶風驟起,霎時間飛砂走石,紅色、乾燥的迷霧和能致人死命的雲煙彌漫四野,在觀賞了這驚心動魄的景象之後,他滿心喜悅地看到夜幕降臨,因為滿天的星斗灑下了沁人心脾的清光。他聆聽著天際飄來的幻想的音樂。而且,孤獨教會了他去開掘想像的寶庫。

  他花費許多時間回憶零星的瑣事,把過去的生活與現在的生活相比較。他終於愛上了他的花豹;因為他需要愛情。也許是因為他表現出的堅強意志改變了他的伴侶的性格,也許是因為沙漠裡正在進行的戰鬥為他的伴侶提供了豐富的食品,總之她絲毫無意傷害法國人,而他見她如此馴良,也終於不再對她抱有警惕。他把大部分時間花在睡覺上;但是又不得不睜著眼苦熬,好比爬在網上的蜘蛛,因為他害怕萬一地平線上有人經過,他會錯過得救的機會。他已經犧牲了他的襯衫,拿來做成一面旗,掛在一棵沒有葉子的棕櫚樹上。他考慮到實際需要,拿小木棍把旗子撐開,因為他所期待的旅行者朝沙漠裡張望時,風可能恰好沒有把旗子吹開……他經常感到希望渺茫,這時他就和花豹玩耍。他終於能夠辨別她各種不同的喊聲,各種不同的眼光,他仔細琢磨了她金色袍子上各種不同的花斑。當他抓住她可怕的尾巴末端上那一簇毛時,她一聲都不哼,他想數一數這簇毛有幾個黑環和白環,在陽光下這些環象珠寶似地熠熠閃光,是十分高雅的裝飾。他喜歡欣賞她優美柔和的線條,雪白的肚子,美麗的腦袋。不過他尤其喜歡在她嬉鬧的時候欣賞她,她的敏捷,動作的矯健,總使他感到驚異;她跳躍、匍匐、滑行、隱蔽、攀援、打滾、蜷縮、騰飛撲躍,身腰之靈敏,使他讚賞不已。但是不論她撲躍得多麼迅捷,不論岩石有多滑,只要聽到一聲「嬌娘」,她就立刻停下來……

  一天,陽光燦爛,一隻巨禽在空中盤旋。普羅旺斯人扔下花豹,抬頭觀看這位新來的客人;遭到冷落的女王等了一會兒,便低聲咆哮起來。「我的天哪,她是吃醋了,」他看見她的眼光又冷峻起來,不禁嚷道,「維吉妮①的陰魂附到她身上了,肯定如此!……」當士兵還在欣賞花豹渾圓的臀部時,那只鷹已經從空中消失。花豹的身軀有說不完的美和青春的魅力!簡直象女人那樣姣好!金黃色的皮袍上柔和的色調與大腿上沒有光澤的白毛相得益彰。充足的陽光傾瀉下來,照得她身上鮮明的金色和褐色的花斑閃閃發亮,產生難以形容的吸引力。普羅旺斯人和花豹意味深長地互相望了一眼,那多情女郎感覺到朋友用指甲搔她的腦殼時,竟戰慄了一下,眼睛射出兩道閃電般的光芒,隨後便緊緊閉上。

  ①此處士兵當想到了那個嫉妒心強而又兇悍蠻橫的情婦。

  「她有一顆高尚的靈魂……」他一邊說,一邊端詳安靜的沙漠女王,她象沙一樣金黃,象沙一樣潔白,也象沙一樣孤獨和灼熱……「很好,」她對我說,「我拜讀了你為野獸辯護的大作;可是既然他倆這樣知己,又何以會結束?……」

  「噢!是這樣!……他倆友誼的結束和一切偉大的愛情的完結一樣,是由於誤會!雙方都認為對方不忠,出於傲氣誰也不肯解釋,一味固執終於鬧得不歡而散。」

  「其實有時碰到美好的時刻,」她說,「一道目光,一聲呼喊就足以使之煙消雲散。好吧,還是請你把故事講完吧。」

  「這真叫我為難了,不過等你聽完這老兵喝完一瓶香檳酒之後說的話,你就會理解他告訴我的這個故事。他大聲說:『我不知道我怎麼弄痛了她,反正她轉過身來,好象發怒了,她露出鋒利的牙齒,咬住了我的大腿,當然是輕輕的。可是我卻以為她要吃我,就把匕首插進了她的脖子。她在地上翻滾,大吼了一聲,使我的心都涼了。我看她一面掙扎,一面望著我,眼光中沒有半點怨恨。我真恨不得犧牲一切,犧牲我那時還沒有到手的十字勳章去讓她起死回生啊!我覺得我好象真的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有一批士兵看見了我的旗子,奔過來救我,他們看見我淚流滿面……就這樣,先生,』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打那以後,我在德國、西班牙、俄國、法國打過仗,我象一具屍體走過不少地方,但我看哪裡都不能和沙漠相比……啊!因為沙漠太美了。』『你在那裡感覺如何?……』我問他。『喲!這可說不清啦,年輕人。再說我也不是總為我那幾棵棕櫚樹和我的花豹感到惋惜。我只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想起它們。在沙漠裡,你知道,是一切皆有,又一切皆無……』『請你再解釋一下。』

  「『這個嘛,』他不由地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說道,『就是只有上帝,沒有人。』」

  一八三二年①,巴黎

  [羅芃/譯]

  ①此寫作日期有誤,實際上是一八三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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