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五四


  「靠這個暗號,」她說,「你可以分辨出誰是自己人,誰又不是。」

  雖然我看不出知道這個對我有何用處,還是忍不住問:「什麼暗號?」

  「五月天,」她說,「我曾經用它試探過你。」

  「五月天。」我重複道。我想起那天的情景。救救我。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用它。」奧芙格倫說,「對整個關係網其他人的情況知道得太多對我們不利。萬一被捕就糟了。」

  這些低語傳達的內容,這些內幕的透露,令我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但在當時我卻一直篤信不疑。儘管後來它們似乎顯得不太可能,甚至有些幼稚,像一場兒戲,像女子俱樂部活動,又像流行在校園裡的秘密。它還像過去每逢週末,完成作業以後,我總喜歡讀的間諜小說,或是夜間電視節目。暗號,不可與人言說的秘密,身份詭秘的人物,暗中接頭:所有這一切似乎都不應該是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可話又說回來,這只是我自己的想像,是我從以往的歲月中得出的對現實世界某種看法的後遺症。

  還有各種關係網。建立關係網,這是母親常掛嘴邊的老口頭禪之一,早已過時的陳詞濫調。即使到了六十多歲,母親仍在從事她稱之為「建立關係網」的活動。但就我所看到的情形而言,這個詞所指的不外乎就是同其他幾個女人共進午餐。

  在拐角處我與奧芙格倫告別。「再見。」她說完,腳步輕快地沿著人行道走開,我則踏上通往大主教家的小路。尼克在那。歪戴著帽子,今天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但他顯然是在那裡等我的,等著向我傳遞無言的信息,因為一經斷定我已看到他,他便用軟羊皮往「旋風」車上重重擦抹了一下,快步往車庫方向走去了。

  我沿著礫石路穿行在厚厚的濃綠草坪之間。賽麗娜·喬伊坐在柳樹下,在她自己的椅子裡,拐杖擱在胳膊肘旁邊。她的裙子是挺括、涼爽的棉布。她的色調是藍色,水彩色,不像我是紅色,在吸熱的同時,又放出熱氣。她側身朝著我,正在編織。這麼熱的天氣擺弄毛線她怎麼受得了?不過也許她的皮膚已經麻木,也許她根本感覺不到,就像一個過去曾被灼傷過的人一樣。

  我垂下眼睛看著小路,輕輕走過她身旁,希望她不要看到我,反正我也知道即使看到,她也是視而不見。可這回不同。

  「奧芙弗雷德。」她喊道。

  我停頓了一下,不敢確定。

  「叫你呢。」

  我把被頭巾擋住的目光轉向她。

  「過來,我找你有事。」

  我穿過草坪,站在她跟前,目光低垂。

  「你可以坐下。」她說,「來,坐在這個墊子上。你來幫我舉毛線。」她手裡夾著根香煙,身旁的草地上盡是煙灰,還有一杯飲料,不知是茶還是咖啡。「這裡太悶熱了。你需要點空氣。」她說。我坐下來,放下手中的籃子,裡面是千篇一律的草莓和雞。那個含有詛咒意味的詞出現在我腦海裡:新鮮事。她把一束毛線在我伸出的兩隻手上放好,開始把它繞成團。看上去我就像被捆綁住一般,仿佛被戴上手銬。或許換個說法更確切些:被蛛網罩住。毛線是灰色的,從空氣中吸入了潮氣,就像被尿濕的嬰兒床毯,散發著隱隱的綿羊味。起碼我的雙手會沾滿羊毛脂。

  賽麗娜纏著毛線,嘴角叼著悶燃著的香煙,嫋嫋升起的煙霧令人嚮往。由於她雙手漸漸癱瘓,動作相當吃力、緩慢,但卻十分果斷。也許對她而言,編織是為了鍛煉意志,它甚至可能引起疼痛。也許這是一種療法:一天十行平針,十行反針。但她所做的一定遠遠超過了那個數。我對她那些常青樹木和幾何圖形的男女孩童有了不同的看法:那恰恰表現了她的固執,而這種固執並非都是那麼可鄙。

  我母親從不織毛線活,也不碰任何女紅。可是每次她從乾洗店取回衣服,比如上好的襯衣、冬天的大衣等,她總要把安全別針收集起來,掛成一條鏈。然後找個地方把別針鏈別起來——床上,枕邊,椅背,或是廚房烤箱手套上——為了不至於丟失。可往往一轉眼便忘得乾乾淨淨。我常常會在家裡,在不計其數的家裡的某個地方,不經意地見到它們。它們是她存在的蹤跡,是某個不再為人所知的初衷的殘餘,仿佛道路上的路標,卻不知指向何處。向家庭生活的回歸。

  「這麼說,」她停下動作,任由動物毛髮纏繞著我的雙手,接著從嘴角取下煙蒂扔出去。「還沒動靜嗎?」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我們之間交談的話題不多,除了這件神秘莫測的事情,實在沒有什麼共同語言。

  「沒有,」我說,「什麼動靜也沒有。」

  「真糟糕。」她說。難以想像她怎麼帶小孩。不過別操心,大部分時候會由馬大們照看。她希望我能懷上孩子,這樣一切便告結束,我便可以從她眼前永遠消失,再不用屈辱地忍受汗涔涔的纏繞糾結,再不用在她那點綴著星星點點銀白色花朵的帳頂下用肉體擺成兩個三角形。一切從此太平寧靜。我無法想像她會為了其他原因而希望我有此幸運。

  「你的時間不多了。」她說。不是發問,而是事實。

  「不錯。」我不帶感情地回答。

  她想點另一根煙,正摸索著打火機。顯而易見,她的兩隻手越來越不管用了。不過萬萬不能主動提出幫忙,那樣會冒犯她。這個錯就錯在注意到了她的弱點。

  「也許是他不行。」她說。

  我不清楚她什麼意思。她是說大主教呢,還是上帝?假如是說上帝,她應該說不行,不管說誰都屬￿異端邪說。只有女人才不行,是她頑固地幽閉著不肯接納,或者是因為破損而失效,或者是天生就有缺陷。

  「是啊,」我回答,「也許是他不行。」

  我抬頭望她,她則低頭看我。自從初次見面以來,這是第一次我們這樣長久地四目對視。那一刻在我倆之間拉長,索然寡味,平乏單調。她竭力想看清我究竟是否真實。

  「也許吧,」她說,手裡舉著沒有點燃的香煙,「也許你該換個方法試試。」

  難道她是在建議匍匐著進行?「什麼其他方式?」我問。我必須保持嚴肅。

  「借用別的男人。」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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