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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12.蕩婦俱樂部
  §第三十一章

  每天晚上上床時我都會想,清晨醒來我又會回到自己的家裡,一切將恢復原樣。

  可是今早醒來,一切依然如故。

  我穿上衣服,夏天的衣服,還是夏天,似乎時光在這個季節停滯不前。七月,一個個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白天,一個個洗蒸汽浴般大汗淋漓的夜晚,難以入眠。我努力使自己跟上時間的腳步。我在牆上作出記號,一個記號代表一個星期裡的一天,每過七天,就在中間畫過一道橫線。可是有何用處?這又不是有期徒刑,有出獄的日子。這裡不需要時間來做什麼和完成什麼。但不管怎麼說,我所做的一切至少能讓我在想知道時,能知道是什麼日子。昨天是七月四日,是過去的獨立日,現在被廢除了。九月一日是勞動節,這個節日還保留著。雖然過去這個節日和母親沒有任何關聯

  ①勞動(Labour)一詞在英文裡也有「分娩」之意,在此語意雙關。​

  不過我是靠月亮計算時間的。陰曆,而不是陽曆。

  我彎腰穿上紅鞋。現在的鞋子輕多了,在裡面拘謹地開了些小小的洞眼,當然,和大膽挑逗的涼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雖然平常時有鍛煉,彎下腰還是費了些勁,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內部漸漸流通不暢,手腳不靈,有些不能隨心所欲。女人到了這個分上,依我過去的想法,就是很老了。我覺得自己連走路都已老態龍鍾:蜷曲著身子,脊樑骨彎成一個問號,缺乏鈣質的骨頭疏鬆得像風化的石灰岩。這是我在年輕時候、充滿想像的年紀裡常有的想法。也許人們在光陰所剩無多時,便會更加珍惜一切。我忘了考慮精力的消耗。有些時候我確實會格外欣賞一些事物,比如雞蛋、鮮花等,可我馬上會想這不過是一時風花雪月的感傷情緒罷了,頭腦中閃過柔和的彩色印片法,就像過去在加利福尼亞大量印製的有落日圖案的美麗賀卡。高光澤度紅心紙牌。

  那一瞬間,危險在視野裡暫時模糊。

  我希望穿衣時盧克能在跟前,在這間屋裡,這樣我就可以和他拌拌嘴皮子。很荒唐吧,可那確實是我所渴望的。不為什麼大事,只為雞毛蒜皮、無足輕重的日常小事爭吵一通,諸如誰來把碗碟放進洗碗機,該輪到誰來給要洗的衣服分類和清洗衛生間等等。我們甚至可以單單為什麼不重要,什麼重要而爭論不休。那該是多麼難得的享受啊。即使在過去我們也並非經常為之。這段日子來我把所有那些爭吵過程都在頭腦裡編成了電影,當然也包括後來的和解。

  我坐在椅子裡,天花板上的花環在我頭頂上漂浮著,像一個凝結的光環,一個零。宇宙空間星體爆炸形成的一個空洞,石子投向水面激起的一圈漣漪。一切都是白色的圓形。我等待著新的一天,等待著整個地球隨著那架亙古不變的時鐘圓面,逐漸展開、旋轉。猶如幾何圖形的日子就這麼循環往復,周而復始,平穩潤滑地逝去。上嘴唇已經佈滿汗珠。我等待著,千篇一律的雞蛋早點很快就會送來,像這屋子一樣溫熱,蛋白外麵包著一層綠膜,吃起來帶著點硫磺味。

  接下來,就是同奧芙格倫一道去採購。

  我們同往常一樣,來到教堂,看看墓碑。然後移步到圍牆前。今天只掛著兩具屍體:一個是天主教徒,但不是牧師,佈告上畫著一個倒十字架,還有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麼教派。屍體上只有一個紅色J的標記。它不代表Jewish(猶太人),否則應該用黃色星。不管怎麼說,猶太人現在已所剩無幾。他們因為被視為雅各的後代而得到另眼相待。有兩條路任他們選擇。要麼皈依,要麼移民到以色列。如果新聞還有幾分可信的話,大多數人都選擇了移民。我曾在電視上見到一艘滿載猶太人的船隻,他們靠在船的欄杆旁,身穿黑衣,頭戴黑帽,蓄著長鬍鬚,盡力裝扮出猶太人的模樣,那些過去的服裝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婦女們頭戴披巾,面帶微笑,揮舞著雙手,當然,動作有些僵硬,仿佛在鏡頭前擺弄姿勢。另一個鏡頭拍的是一些有錢人,正排著隊上飛機。奧芙格倫說,一些非猶太人裝扮成猶太人也混出去了。但這條路並不好走,因為想要移民的人得經過各種測驗,而且這條路如今也已卡緊了。

  當然人們不會僅僅因為是猶太人而被處以絞刑。被吊死的只有那些不肯保持安靜、拒絕作出選擇的猶太人。或者皈依不是出於真心。這些也是在電視上看到的。深夜突擊查抄,從床鋪底下搜出私下藏匿的猶太教物品。包括猶太律法,有穗飾長方形披巾,還有大衛之盾。同時出現的還有這些東西的主人,他們滿臉怒容,毫無悔改之意,被眼目們往他們自家臥室的牆上推搡著。播音員用悲天憫人的話外音控訴他們背信棄義、以怨報德的行為。

  ①猶太教男子晨禱時披在肩上之用。

  ①猶太人的標記,由兩個等邊三角形反向疊成的六角星。​

  所以那個字母J並不代表猶太人。會是什麼呢?Jehovah's Witness(耶和華見證人)?還是Jesuit(耶穌會會士)?不管它代表什麼,總之他是已經死了。

  ①耶和華見證人,19世紀後期Charles T.Russell在美國創立的一個基督教教派認為「世界末日在即」,主張個人與上帝感應交流。​

  ①耶穌會會士,1534年Ignacio Loyola所創天主教一修會的成員。​

  在經過這個例行的注目禮後,我們繼續上路。朝一些沒人的地方走,這樣兩人可以聊聊天。假如這可以稱之為聊天的話。掐頭去尾的輕聲低語,從白色雙翼頭巾的縫隙中傳出。它更像是一封電報,一個有聲信號。被刪除的發言。

  在任何地方都不宜站立太久。我們可不想因閒逛罪而遭逮捕。

  今天我們走的是與「安魂經卷」禱文店相反的方向,那裡有一個類似開放公園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老式建築,裝飾華麗,鑲嵌著彩色玻璃,是典型的晚期維多利亞風格。過去這個地方被稱為紀念館,但我從不知道它紀念的是什麼。某一類死者吧。

  莫伊拉曾告訴我,在這所大學建校初期,那裡是大學生們的食堂。她說,當時要是有女生進去,男生們就會用小圓麵包扔她。

  為什麼?我問。這些年來,莫伊拉越來越精於此道,滿肚子類似的趣聞軼事。我不太喜歡這樣,這種對過去心存積怨、耿耿於懷的態度。

  為了把她趕出去。

  也許這更像往大象身上扔花生,我說。

  莫伊拉大笑,她總是這樣。星外怪物,莫伊拉說。

  我們站立著端詳這座大樓,從外表上看多少有點像是教堂,天主教堂。奧芙格倫說:「我聽說眼目們就在裡面擺酒設宴。」

  「聽誰說的?」我問。附近沒有別人,我們盡可以自由交談,只是出於習慣,兩人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

  「小道消息。」她回答。她停頓了一下,眼睛斜視著我。隨著她雙翼頭巾的移動,我可以感覺到眼前隱約可見一團白色。「用一句暗號。」她說。

  「暗號?」我問,「什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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