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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3.夜
  §第七章

  整個夜晚都是屬￿我的,屬￿我自己的時間,我想幹嗎就幹嗎,只要我安安靜靜,不吵不鬧。只要我不走動。只要我一動不動地躺著。躺和放倒是有區別的。放倒總是被動的。連男人們過去也常說,我喜歡被人放倒。雖然有時也會說,我想放倒她。所有這一切純粹是猜測而已。我並不真正清楚男人們過去常說些什麼,我只是聽他們這麼說過。

  於是,我躺在屋裡,蓋著整潔的被單,背對著白色的窗簾,面朝著天花板上的石膏眼睛,我步離了自己的時光。步出時光之外。雖然時光猶在,我的人猶在。

  可夜晚是可以任由我的神思隨處徜徉的時候。上哪兒去呢?

  一個好地方。

  莫伊拉坐在我的床沿,蹺著二郎腿,一隻腳踝搭在另一隻的膝蓋上。她穿著紫色的工裝褲,一邊耳朵掛著耳環,指甲塗得金澄發亮以示與眾不同,手裡夾著一根香煙。她的手指短短粗粗的,指尖被煙熏得焦黃。走,去喝杯啤酒。

  你把煙灰弄到我床上了。我說。

  如果你肯去不就沒這個問題了,莫伊拉回答。

  再過半小時,我說。我有篇論文第二天要交。哪方面的?心理學、英語、經濟學。那時我們學的不外乎這類東西。房間的地板上四處扔著攤開的書本,顯得奢侈、鋪張。

  現在就走,莫伊拉說。不用往臉上塗脂抹粉了,就我和你。你的論文寫什麼?我剛寫了一篇有關女性被其約會男友強迫施行性交的論文,約會強姦。

  約會強姦,我重複道。你可真時髦,聽起來就像一道甜點。棗油菜

  ①「約會強姦」和「棗油菜」在英文裡均為date rape,為同形異義詞。​

  哈哈,莫伊拉大笑,說,帶上你的外套。

  她抓起我的外套,扔給我。借我五塊錢,行嗎?

  或者是某地的一個公園,和母親一道。當時我幾歲?天氣很冷,口中呵出的氣體在眼前形成霧氣。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天色灰暗,池塘裡有兩隻鴨子,神情哀傷。我的手插在口袋裡,揉捏著一團麵包屑。對了:母親說我們去喂鴨子。

  可是,有些女人在那兒焚書,這才是她去那兒的真正原因。看她的朋友。她對我撒了謊。週六原是屬￿我自己的日子。我獨自悶悶不樂地向鴨子走去,但大火使我止步不前。

  女人當中也有些男人。那些書都是些雜誌。他們准是朝火裡倒了汽油,否則火焰不會噴得那麼高。然後,他們開始從箱子裡把雜誌倒出來,扔進火裡,一次扔幾本。一些人口中念念有詞,圍觀者越聚越多。

  他們臉上的神情是快樂的,幾乎是欣喜若狂。火焰可以造就這種效果。就連我母親一向蒼白瘦削的臉此刻也容光煥發,喜氣洋洋,活像一張聖誕賀卡。另外一個女人身材高大,戴著橘黃色的針織帽,一邊臉頰沾上了煙灰。我記得她。

  想扔一本嗎,寶貝?她問。當時我幾歲?

  謝天謝地總算擺脫這些東西了,她笑著說。可以嗎?她問我母親。

  只要她願意,母親回答;她跟別人談論我的口氣就像我是個什麼也聽不見的聾子。

  那女人遞給我一本雜誌。雜誌上印著一個全身一絲不掛的漂亮女人,雙手被鏈條捆綁著吊在天花板上。我饒有興趣地盯著她,一點也不害怕。我覺得她在蕩秋千。跟在電視上看到的泰山吊在藤蔓上蕩來蕩去一樣。

  ①泰山(Tarzan),叢林冒險小說《人猿泰山》(Tarzan of the Apes)中主人公名。後拍為電影。​

  別讓她看,母親忙說。哪,她朝我說,扔進去,快點。

  我把雜誌扔進火裡,一陣烈焰將雜誌掀翻開來。一張張書頁鬆散脫落,帶著火在空中飄舞。支離破碎的女人身體在我眼前被焚燒成黑色灰燼。

  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後來怎麼樣了?

  我知道自己曾讓時光白白流走。

  一定少不了針筒、藥片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我那麼久人事不省,不可能沒有人來救我。你昏過去了,他們對我說。

  我會在一陣聲嘶力竭中神志迷亂地蘇醒過來。那種感覺猶如波濤翻滾一般。我記得感覺很平靜。記得自己在嘶聲尖叫,不過這都只是感覺而已,說不定只是一聲喃喃低語。她在那兒?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恍惚中我不知是晝是夜,眼前的一切忽隱忽現,混沌一片。過了好一陣子,才重又看到了椅子、床鋪,最後看到了窗戶。

  她被照顧得很好,他們說,同合適的人在一起。你不合適。不過你肯定希望她得到最好的東西,不是嗎?

  他們讓我看一張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兒站在屋外草坪上,鵝蛋臉皮膚緊繃著。金黃色的頭髮緊緊束在腦後。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牽著她的手。她只有那女人胳膊肘那麼高。

  你們殺了她了,我說。她就像一個天使,聖潔、小巧,用空氣吹成。

  她身穿一件我從未見過的裙子,一條白色的曳地長裙。

  我寧願把這當作一個純粹由我講述的故事。我需要這麼想。我必須這麼想。只有能夠把這些故事僅僅當作是故事的人才能看到更多的希望。

  倘若這是一個由我講述的故事,我就能隨意控制它的結局。那樣,就會有個結局,故事的結局。真實生活將尾隨其後。我可以在中斷的地方重新拾起接續。

  可它並非我正在講述的故事。

  也可以說它是我正在講述的故事,隨著我的生活,在我的腦海裡進行著。

  是講,而不是寫,因為在我身邊沒有可以書寫的工具,即使有也受到嚴格禁止。但是,只要是故事,就算是在我腦海中,我也是在講給某個人聽。故事不可能只講給自己聽,總會有別的一些聽眾。

  即便眼前沒有任何人。

  講故事猶如寫信。親愛的你,我會這樣稱呼。只提你,不加名不帶姓。加上一個名字,就等於把你和現實世界連在一起,便平添了莫大風險和危害:誰知道你活下來的機會能有多少。因此,我只說你,你,猶如一支古老的情歌。你可以是不止一人。

  你可以是千萬個人。

  我眼下尚無危險,我會對你說。

  我會當作你聽到了我的聲音。

  可是這無濟於事,因為我知道你無法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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