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聽說仗打得很順利。」她說。

  「感謝上帝。」我回答。

  「主賜予了好天氣。」

  「真讓人心情舒暢。」

  「從昨天開始,又打敗了一些叛軍。」

  「感謝上帝。」我說,沒問她是怎麼知道的。「那些叛軍是誰?」

  「浸禮會教徒。他們在青山上有個據點。被天使軍用煙熏了出來。」

  ①基督教新教一派的教徒,該派主張成年後始可受洗,受洗者應全身浸入水中。該派別與基要主義信奉者對立。​

  「感謝上帝。」

  有時我真希望她能閉嘴,讓我安安靜靜地走路。但同時我又如饑似渴地盼望得到外界的消息,管它是什麼消息;即便是謠傳,其中也包含著某種信息。

  我們到了第一道哨卡,這些哨卡類似道路施工或挖掘下水道時設下的路障:一個漆著黃黑兩色條紋的交叉木架,上面印著一個表示「禁止通行」的紅色六邊形標誌。關口附近懸掛著幾盞燈籠,到晚上才亮。在頭頂上方,我知道有探照燈,就裝在電話線杆上,遇到緊急情況時啟用。路兩旁建有永備發射點,裡面埋伏著整裝待命的機關槍手。由於臉上裹著頭巾擋住了視線,我看不到探照燈和那些機槍掩體,但我知道它們在那。

  哨卡後面窄窄的關口旁,兩個男人正在站崗。他們身穿宗教正統衛士的綠色軍裝,肩章和帽徽是白色三角形上兩柄相交的利劍。這些衛士不是真正的士兵,其職責為執行常規警衛並負責日常粗活,比如給大主教夫人的花園挖土等。他們中除了隱姓埋名、掩蓋真實身份的眼目外,全都是蠢的蠢,老的老,殘的殘,幼的幼。

  這兩位年紀都很輕:一個唇髭稀疏,另一個滿臉肉刺。他們的年輕令人怦然心動,但我知道自己不可受此迷惑。年輕衛士往往最危險,最狂熱,動不動就開槍。他們涉世未深,對生命的意義知之甚少。和他們打交道得小心翼翼。

  上個禮拜就在這裡,他們開槍打死了一個女人。是個馬大。當時她正在長袍裡翻找通行證,被他們誤以為在摸炸彈,把她當男扮女裝的奸細崩了。這類意外時有發生。

  麗塔和卡拉認識死者。我聽到她倆在廚房裡議論此事。

  他們不過是行使職責,卡拉說,保證我們的安全。

  沒什麼比死掉更安全的了,麗塔憤怒地喊,她又沒惹事,憑什麼打死她?

  純屬意外,卡拉回答。

  胡扯,麗塔說,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意外,一切都是有意的。我能聽見她把水槽裡的盆盆罐罐弄得乒乓作響。

  算了,不管怎麼說,誰也不敢貿然炸掉這所房子,他得三思而行,卡拉說。

  這沒什麼不同,麗塔說,她幹活一向賣力,死得太慘了。

  還有比這更慘的,卡拉說,至少這是一刹那間的事,不用受罪。

  你可以這麼說,麗塔說,但我寧願慢點死,好給我時間申冤。

  兩名年輕衛士三指併攏,舉到帽檐朝我們敬了個禮。這是對我們的致敬手勢。由於我們的服務性質,他們對我們表示敬意是理所應當的。

  上了拉鍊的口袋縫在寬大的袖子裡,從中我們取出通行證,讓他們檢驗蓋章。一個衛士走進右邊的機槍掩體,把我們的號碼輸入電腦查驗器。

  把通行證還給我們時,長著桃色髭須的衛士低下頭想看我的臉。我稍稍抬起頭,好讓他看清楚,恰好四目相對,他的臉騰地紅了。他長了一張綿羊臉,長長的,帶著幾分哀怨,但一雙眼睛卻像狗眼似的又大又圓,像長毛狗,而不是小獵犬。他皮膚蒼白,看上去有些病態的嬌嫩,就像疥痂下的皮肉。雖然如此,我還是想把手放上去,放到這張沒有遮蓋的臉上。他先把目光掉開了。

  這件事非同小可,它是對法規戒律的一次小小的叛逆,小到不可覺察,但類似這樣的時刻是我留給自己的獎賞,就像小時候收藏在抽屜深處的糖果。這些時刻意味著各種潛在的可能,它們好似小小的窺孔,從中讓人看到一個個朦朧的希望。

  假如我在晚上來,在他單獨值勤的時候——雖然他永遠不會得到孤身一人獨處的機會——讓他看到白色雙翼頭巾之下的臉,會有什麼結果?假如借著忽明忽暗的燈籠的光亮,我解下身上紅色的裹屍布,把胴體呈現在他面前,他倆面前,又會有什麼結果?在他們日復一日、沒有窮盡地在哨卡旁站崗的時候,這些念頭想必偶爾也會在他們的腦海裡盤旋。畢竟這裡平時沒有旁人來往,只有大主教們坐在他們長長的黑色轎車裡,帶著沙沙聲輕馳而過,或是他們一身粉藍色的夫人們和戴著白色面紗的女兒們,她們正責無旁貸地趕去參加挽救儀式或祈禱集會,或是一身綠色、樣子醜陋的馬大們,偶爾還會有產車駛過,再有就是大主教們的紅衣使女,她們總是步行。有時候會駛過一輛漆成黑色的有篷車,車身上印著一隻白色帶翅膀的眼睛。車窗是黑色的,坐在前排的人戴著墨鏡:真是暗上加暗。

  這種車不用說比其他任何車輛都更寂靜無聲。它們開過時,我們都把目光掉開。倘若裡面發出聲響,我們儘量充耳不聞。誰的心臟也經不起驚嚇。

  黑色篷車每到一個關口,不用停就被揮手放行。衛士們不願冒險往裡瞧或動手搜查,不願冒險懷疑他們的權威。誰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

  就算他們心裡確實有些想法,從臉上也什麼都看不出來。

  然而可能性更大的是他們想到的不是扔在草坪上的衣服。一想到吻,他們頭腦裡立刻就會隨之想到探照燈掃過,子彈出膛。他們想的不是盡職盡責,而是如何晉升成為天使軍士兵,那樣才有可能被允許成婚,之後如果能獲得足夠的權利,又能活到一定的歲數,還有望分到一個屬￿他們的使女。

  臉上長著髭須的衛士為我們打開人行道的小閘門,自己則退後,離得遠遠的,讓我們過去。走開後我知道他們還在望著我們,這兩個尚未得到准許觸摸女人的年輕人。他們只能用眼睛過過癮。我把屁股扭了扭,感覺到整條紅裙搖擺起來。就像在護盾後面對人嗤之以鼻,或者舉了根骨頭在狗夠不著的地方逗它取樂,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畢竟這一切並非他們的錯,他們還太年輕。

  隨之我愧意全消。我喜歡擁有這種權利,這種揮舞狗骨頭的權利,雖然被動,但總是種權利。我希望他們見到我們時會硬起來,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在油漆的哨卡上來回摩擦。到了夜晚,在集體宿舍的軍用床上,他們會難受無比。除了悄悄自瀆外別無他法。那可是褻瀆行為。這裡不再有雜誌,不再有電影,不再有自慰替代品;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從兩個站立在路障旁,身子僵硬、目光專注的男人的視線中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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