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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屋(2)


  我固然有所割捨,我也為之十分惋惜。我們一向因為把一生某一段時間空空拋去而感到抱憾。但是若無所棄,不願割捨,把時間保持下來,也只有加以歸整存入檔案活過一生。許多女人無緣無故把電燈和煤氣發票保留達二十年時間,只是為了時間、用途、過去多少歲月保存下來,這樣的事是常見的,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留下。

  這個問題我要再說一說。必須反復說一說。一個女人的工作,從起床到睡下,與戰爭中度過一天同樣艱辛勞苦,比一個男人的一個工作日還要艱苦,因為女人必須制訂她與別人、她家裡的人、外界的慣例相應的作息時間。

  一天上半日五個小時,她要給孩子準備早餐,給他們梳洗、穿衣、清理室內,整理床位,自己也要梳洗,穿衣,外出購物,做飯,佈置餐桌,二十分鐘內讓孩子吃好飯,還要吼叫,送孩子去上學,清洗餐具,洗滌衣物,以及其它等等,也許要到下午三點半,只有半個小時時間,才能看看報紙。

  一個家庭的好母親,當她打發她分割零碎不相連貫的時間,這時,對男人來說,卻是一片安謐無聲的連續時間。

  這種安謐無聲時間連續實際是作為生活而不是作為生活的一種表徵被接受的。在這裡,我們就深入到事情的深在方面了。

  可以說,這種安謐無聲的時間由來已久,一向如此,對於女人周圍的人來說,甚至變成雖有若無的。我意思是說,女人的辛勞工作對男人仿佛是天空上的雨雲,或者是雲中降下的雨。這種職能抵於完成正像每天的睡眠所完成的職能一樣。男人因此而感到滿意,他的家於是宣告一切順利。中世紀的男人是如此;大革命時期的男人是如此,一千九百八十六年的男人,也是如此。

  有一件事我忘記說了,就是:女人必須牢記,對兒子不能估計過高,正像對父親不能過高估計一樣。對於女人不妨也這樣看。女人死了,照樣一哭了事。這就意味著,她是無可替代的。

  過去的情況就是這樣。過去,不論我站在哪一方,不論處在世界歷史哪一個世紀,我所見到的女人無不是處在一種深受限制難以忍受的情況下踏在死亡的繩索上跳舞。

  現在,不論轉向我們這個時代的哪一個方面,我看到的處處都是擔任旅遊業或銀行界各種中介性職務的小女明星,她們處在這種等級的拔尖地位,真是嬌豔無比,而且不知疲倦,一律是信息靈通,但她們同樣也是在架在死亡上的繩索上跳舞。

  所以,你看,我寫作並無目的。我覺得我寫就是因為非寫不可。我不是有所為而寫。我也不為女人寫。我寫女人是為了寫我,寫那個貫穿在多少世紀中的我自己。

  我讀過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還有米什萊的《女巫》①。

  ①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英國女小說家、批評家。米什萊(1789-1974),法國歷史學家、作家。

  我根本就沒有書房。都散失了,連藏這樣的想法也只好放棄。都完了。上面說的那兩本書,那就好比我把我的身體和我的頭腦打開來,好像我是在19世紀的森林和手工製造場裡閱讀關於我在中世紀生活的故事。那本伍爾夫的書,我從沒有看見有一個男人讀過。M.D.①,我們是兩相分離了,就像她在她的小說裡說過的那樣,感歎她與寫小說的M.D.已告分立,似乎成了兩個人。

  ①M.D.即瑪格麗特·杜拉斯

  房屋的內部。物質的家宅。

  我的母親,就是我上的第一個學校。讓我們看看她是怎樣組織她的幾處家宅的。她怎樣把它們打掃得一塵不染。是她教育我懂得什麼叫清潔。1915年在印度支那,那個有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的出於本性,簡直成了迷信似的、病態的潔癖。

  這個女人,我的母親,她的心願無非是讓我們,她的孩子在生活中任何時候,不論發生什麼事,哪怕發生最最嚴重的事件,比如戰爭,都不要陷入措手不及的窘境。只要有一個住處,有我們的母親,我們就不會被拋棄,就不會陷於困境。戰爭,水災,旱災,孤立無援,這些事都可能發生,但是對我們來說,住房,母親,吃的喝的總是有的。我相信一直到她死,她都在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準備果醬貯存。她還貯砂糖、乾麵條。這是出自根深蒂固的悲觀主義的悲觀估計,這種悲觀主義我也全盤繼承下來了。

  大堤那個插曲①,我母親被騙蒙受極大損失,並且被所有的人拋棄。她在孤立無援情況下把我們撫養成人。她給我們解釋說她受騙了。錢被盜走,並被拋棄,因為我們的父親已經死去,沒有人來保護她。有一件事她是確知的,那就是我們一家人都被拋棄了。

  ①參見作者1950年發表的第三部小說《太平洋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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