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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沿著特遣工作組總部所在的那條街走下去,是個小動物園,」哈爾說,「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不知道那個動物園裡在內戰爆發之前一共有多少動物,反正我們到達時,那兒就只剩下一頭豹、一頭長頸鹿和一頭熊了。那頭熊不適應那種氣候,真可憐。」

  「後來,其中一個派系的一名狙擊手決定玩個遊戲,朝著任何去喂動物的人射擊。他打死了那位動物飼養員,在後來的兩天裡,他又殺死了四個自願去喂動物的人。於是,動物快要被餓死了。」

  「這我也記得。」德克爾覺得喉嚨一陣哽咽。

  「有天晚上,你不見了。當你早晨回來時,你說要拿著食物和水去喂動物。我勸你不要去,提醒你那個狙擊手最喜歡幹的就是開槍殺美國人。你告訴我,你已經關照過那個狙擊手了,他再也不會來找麻煩了。當然,也許會有另一個狙擊手代替他朝你射擊,但你對此似乎毫不在乎。你決心保證那些動物不再挨餓。」

  院子裡一片寂靜。

  「你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德克爾問。

  「因為我也曾打算去伏擊那個狙擊手,」哈爾說,「可我鼓不起那麼大的勇氣來。我嫉妒你做了我本應該做的事。嘿,是不是很可笑?貝魯特是個人類的苦難深淵,可我們竟為那三頭動物擔憂。當然,這也無濟於事,第二天,一枚迫擊炮彈把它們全炸死了。」

  「但它們不是餓死的。」德克爾說。

  「沒錯。你是個敢說敢幹的人。你指給我看一下,離這兒最近的投幣電話在哪裡,」哈爾說,「我要通知總部說,我們仍在繼續調查,讓他們通過計算機網絡查一下,9月1日那天誰從阿爾伯克基機場的阿維斯汽車出租公司租借了一輛藍色雪佛萊騎士車。那兒也許有不止一輛騎士車,好在這個機場不大。」

  「哈爾?」

  「什麼?」

  「……謝謝你。」

  7

  德克爾坐在哈爾和本當天早些時候從阿爾伯克基趕來時租用的福特金牛座車裡,眼睛朝後車窗外望去,竭力壓抑著痛苦的心緒。那似乎是永久的過去了。透過後車窗,他看到漸漸隱去的遠景——基督之血山脈、滑雪盆地上那正在變黃的白楊、依偎在丘陵之中的土坯房屋、片片矮松和落葉松,以及高原沙漠緋紅的落日餘暉。自從他一年多前來到這裡,他這還是第一次離開聖菲。噢,他以前曾開車出過城——去釣魚,或是到白浪上去放舟,再不就是去道斯遠足觀光。但那些日子裡去的地方都離聖菲不遠,再說也很短暫,而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的。

  可現在他真的要走了——他不知道要去多久,也不知道是否真的還能回來。他當然想回來,從心底裡想回來,回來得越早越好。但問題是,他還能不能回來?他所投身的這次搜尋活動會不會導致料想不到的危險,使他再也回不來了呢?從前在特種武裝部隊以及後來作為情報特工,他執行過無數次任務。在這些任務中他之所以能夠生還,部分是由於他的職業能力使他能夠辨別什麼是可承擔的危險,什麼是魯莽蠻幹。但作為一名專業特工,僅僅靠訓練、經驗和能力來作出判斷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一種特別的態度——在責任感和客觀情況之間保持平衡。德克爾從情報局辭職正是因為他已經沒有了責任感,而且也對那種使自己深感孤立無助的客觀情況厭倦透頂。但現在他深知自己重任在肩,這種責任比他一生中任何時候所承擔的都要沉重。他一定要找到貝絲,這種決定是全身心投入的,是發自情感的,是癡情而執著的。他對她的愛是永恆的,她是他生命的聚焦點,他甘冒任何危險去尋找她。

  他問自己,是任何危險嗎?他的回答是毫不遲疑的,是的。因為,如果他找不到貝絲,如果他消除不掉壓抑在心頭的緊張情緒,他就什麼事情也幹不下去。他的生活將失去意義,他將會迷失方向。

  他愁眉不展地望著金牛座車的邊窗,注視著夕陽的緋紅漸漸加深,幾乎變成了血紅。這時,他聽到坐在前排的哈爾說了句什麼,是在叫他的名字。

  「什麼?」

  「這裡的人開車總是這麼瘋狂,還只是因為這是節日週末?」

  「不只是節日週末,這裡的交通總是這樣讓人受不了。」德克爾說,他並沒把心思全部放在談話上。

  「我認為紐約和洛杉磯的司機就夠可怕的了,可也從沒見他們這樣開過車。他們以每小時65英里的速度緊跟在我的後保險杠後面。我從後視鏡裡能看見他們瞪著我,就因為我沒開到每小時80英里。他們不給信號就拐到超車道上,然後又不給信號拐回到我所在的車道,這次差點蹭上了我的前保險杠。隨後他們就照直全速前進,又去擠下一輛車。不錯,在紐約和洛杉磯他們也擠你,但那是因為車與車緊靠在一起。在這裡,我前後都有很大的空當,但他們還是擠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德克爾沒有回答。他正透過後窗玻璃凝視著越來越遠去的山丘和土坯房屋。他開始覺得,自己似乎落到了它們的後面,車道一閃而過。然後,金牛座開始往上朝拉巴亞達山的頂峰駛去,隨後他們將向南往下坡開,直奔低於峰頂兩千英尺的阿爾伯克基。

  「星期六晚上那人也許不在家。」哈爾說。

  「那我就一直等他回來。」德克爾說。

  「我們都等著他。」本說。

  德克爾一陣感動,幾乎說不出話來。「謝謝,我希望這樣。」

  「可我不知道對總部能敷衍多久。」哈爾說。

  「你們已經幫了大忙。」

  「也許是吧。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我所瞭解的情況是否真的大有幫助。」

  他們還在聖菲時,哈爾驅車來到一個投幣電話亭,向他老闆的計算機網絡打聽消息。這個網絡暗中與美國所有公民的信息庫有聯繫。不一會,哈爾就得知,阿爾伯克基機場有數輛供租賃的藍色雪佛萊騎士車,不過所有這幾輛都在星期四,也就是9月1日以前租出去了,只有一輛除外。這一輛的確是在9月1日租出去的,是在上午10點13分,但租車人的姓名不是德克爾所希望的戴爾·霍金斯,而是倫道夫·格林,而且,他的地址也與戴爾·霍金斯的情況不符,不是在紐約或紐約附近,而是就在阿爾伯克基。

  「倫道夫·格林。」哈爾已經駕車遠遠離開了聖菲,他們馬上就要到山頂了。「依你看,他是誰?」

  「而且,為什麼一個住在阿爾伯克基的人要去機場租車呢?」德克爾把目光從漸漸消失的緋紅夕陽上收回來。「正是這一點才讓我認為我們走的路子是對的。」

  「或者至少這是唯一有指望的一條路。」本說。

  「可是,為什麼貝絲不說出他的真名呢?」德克爾搖了搖頭。在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問題是很幼稚的——他已經知道了部分答案。由於同樣的原因,她對他撒了謊。她沒有告訴他,她知道她自己才是昨夜襲擊的真正目標;由於同樣的原因,她也沒有告訴他,布賴恩·麥基特裡克將在康諾堡小道等著接她上車。德克爾想,在她同我的交往中,她自始至終都在隱瞞著什麼。我們的交往本身就是一個騙局。

  不!他堅持著,這不會是騙局。那麼強有力的情感怎麼能是騙局呢?要是那樣,我怎麼會看不出她目光中的掩飾呢?我怎麼會沒覺察到她舉止中暴露出來的猶豫和故作姿態呢?我最拿手的就是觀察別人,她不可能騙過我的。她對我表露的情感都是真的,那種溫柔,那種激情,那種體貼,那……德克爾正想使用「愛」這個字眼,但他突然意識到,他記不起有哪一次貝絲曾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是愛他的。他倒是經常對她這樣說,但她主動這樣說過嗎?或者每次他這樣表白之後,她響應過嗎?他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任何印象。

  其他記憶迅速浮現在他腦海裡——他和貝絲第一次做愛時,他們倒在她工作室的磚地上,沉浸在不明確的、嘗試性的、充滿敬畏的愛河之中渴求著,愛撫著,探索著。那也是在9月1日,就是在他見過「戴爾·霍金斯」之後,就是在貝絲給他看過她的畫之後。疑問一個接一個地湧上心頭,快把德克爾逼瘋了。真是貝絲畫的那些畫嗎?貝絲·德懷爾是她的真實姓名嗎?她丈夫真的死了嗎?就此而言,她真的結過婚嗎?她與布賴恩·麥基特裡克是什麼關係?麥基特裡克既認識德克爾又認識貝絲,這不可能是巧合。

  德克爾心想,這簡直是瘋狂。他的上嘴唇滲出了汗珠。他覺得頭重腳輕,失去了平衡。似乎一切都走了樣,他所認可的任何事情都要打個問號。他產生了一種無法驅除掉的感覺,好像自己在一直墜落下去。他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從情報部門辭職。至少那時他還知道規則。欺騙就是準則,他從來沒有被面前的謊言愚弄過。如今,在他決心相信生活並不一定要建立在欺騙之上時,他最終卻被欺騙了。

  那麼,他問自己,他為什麼對尋找貝絲有這麼大的決心?是為了保護他所愛的女人嗎?或者是懷著要讓向他撒謊的女人作出解釋的動機?迷惑不解是他唯一能肯定的感覺——還有一個事實,那就是不管為了什麼,他決不會罷手,一定要找到貝絲。他拼死也要嘗試到底。

  本又在跟他講話。「若是那位偵探——他叫什麼名字?埃斯珀蘭薩?——發現你已經離開了聖菲城,他一定會氣得發瘋的。他會讓州警察局追捕你的。」

  「是追捕我們。」哈爾補充道,「他在斯蒂夫的住宅前看見過這輛租來的車,他能描述出車的樣子。」

  「是的,」德克爾說,「他會前來尋找我的。」

  金牛座駛上山頂,然後開始下坡,朝著遠方的阿爾伯克基駛去。隨著聖菲的消失,德克爾轉過臉來,注視著面前漆黑的未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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