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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5)


  在這四個男孩當中,有一個男孩長著淡褐色頭髮,眼睛象兔子似的,仿佛用粉紅色玻璃製成,平時還留下來過夜。這孩子對霍·阿卡蒂奧依依不捨,在霍·阿卡蒂奧因氣喘病失眠時,都不離開他,陪著他在一個個漆黑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有一天半夜,在烏蘇娜的臥室裡,他們忽然發現水泥地面的縫隙裡冒出一道奇異的金光,似乎有個地下太陽把臥室的地面變成了閃閃發亮的櫥窗。

  為了弄清這是怎麼回事,根本無需點燈,他們只是在烏蘇娜床鋪的角落裡,在升起的光最亮的地方,稍稍揭起幾塊裂縫的石板一看;石板下出現一個地窖,原來這就是奧雷連諾第二那麼苦惱而又頑固地尋找的地窖。地窖裡放著三隻帆布袋,用一條銅絲拴著,裡面總共七千二百四十個金幣,它們在一片漆黑中光采熠熠,猶如一塊塊燒紅的炭。

  寶藏的發現仿佛是黑夜中迸發的一片亮光。然而,霍·阿卡蒂奧並沒有去實現自己窮困時代夢寐以求的理想,也沒有帶著這突然降臨的財富回羅馬去,卻把父母的房子變成了一片荒棄的樂土。他更新了臥室裡的絲絨窗簾和天蓋形花帳幔,又叫人在浴室裡用石板鋪地,用瓷磚砌牆。餐廳裡擺滿了糖漬水果、薰制臘味和醋醃食物。

  關閉的儲藏室又啟開了,裡面放著葡萄酒和蜜酒;這些飲料都裝在一隻只箱子裡,箱子是他親自從火車站領回來的,上面寫著霍·阿卡蒂奧的名字。有一天夜裡,他跟自己的四個寵兒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酒宴一直持續到天亮。早晨六點,他們光著身子走出臥室,把浴池裡的水放掉,裝滿了香檳酒。男孩們一齊撲進浴池,好似一群小鳥在佈滿一層香氣泡的金黃色天空中嬉戲。霍·阿卡蒂奧仰臥一旁,沒有參加他們喧囂的歡樂。他盡情地漂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睜著眼睛懷念阿瑪蘭塔。

  男孩們很快就玩累了。他們一窩蜂似地擁進臥室,在那兒扯下絲絨窗簾,把它們當作毛巾擦乾身子,又打打鬧鬧地砸碎了一面水晶玻璃鏡子,然後大家一下子爬到床上,在一片混亂中掀掉天蓋形花帳幔。霍·阿卡蒂奧回來時,只見他們縮作一團,象睡在一艘沉船的殘骸之間,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倒不是由於他面前出現的一片毀滅景象,而是出於對自己的可憐和厭惡,一場破壞性的縱酒把他的心都劫掠一空了。霍·阿卡蒂奧記得,在一隻箱子底兒上,跟粗毛衣服以及禁絕肉欲和懺悔用的各種鐵器一起,存放著一些藤條。他連忙抄起一根藤條,瘋子般地大聲號叫,使出對付豺狼也不可能使出的狼勁抽打自己的這些寵兒,把一群野男孩趕出了房子。

  臥室裡只剩了他一個人,他累得喘不過氣來,氣喘病又發作了,這次發作持續了好幾天。等到發作過去,霍·阿卡蒂奧已經奄奄一息。在受盡折磨的第三天,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晚上來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房間裡,請他幫忙到附近哪一家藥房去為他買一些止喘粉。這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第二次上街。他只跑了兩條街道便找到一家小藥房,蒙著灰塵的櫥窗裡擺滿了一隻只貼有拉丁文標簽的陶瓷瓶。一個象尼羅河水蛇那樣神秘而美麗的姑娘,按照霍·阿卡蒂奧記在一片小紙上的藥名,把藥賣給了他。

  這一次,在微弱的淡黃燈光下,大街的空寂景象也沒激起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絲毫的好奇心。霍·阿卡蒂奧正在思索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會不會逃跑,不料他氣急敗壞地回來了,拖著兩條因為長時間奔波已經軟弱無力的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周圍的世界顯然漫不經心,過了幾天,霍·阿卡蒂奧就不顧母親的囑咐,准許他想上街就上街了。

  「我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上街。」他回答。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繼續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鑽研羊皮紙手稿,逐漸把它全部譯了出來,儘管上面的意思依然不得其解。霍·阿卡蒂奧經常把一片片火腿,把一些使人嘴裡留下春天餘味的花狀糖果,送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房間裡;有兩次,他來的時候,甚至還拿著一杯上等葡萄酒。霍·阿卡蒂奧並不想瞭解羊皮紙手稿,他總覺得那是一本只適合古代文人閱讀的閒書,但他對這個被人忘卻的親戚卻很感興趣,沒有想到他居然掌握了罕見的學問和深奧的知識。原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懂得英文,在研究羊皮紙手稿的間隙中,他看完了六卷本的英國百科全書,象看長篇小說一樣,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

  關於羅馬,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可以侃侃而談,好象一個在那兒住了多年的人,霍·阿卡蒂奧起先把這歸因於他看的百科全書,但是很快就明白他的親戚還知道許多不可能從百科全書上汲取的東西:譬如物價。問他是從哪兒知道這些情況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總是回答,「一切都可以認識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覺得驚異,他只是從遠處望見霍·阿卡蒂奧在一個個房間裡踱來踱去,但是在有所瞭解以後,才知道他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樣。

  他發現霍,阿卡蒂奧不但善於笑,偶爾還會情不自禁地懷念這座房子昔日的宏偉氣派,看見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一片荒羌景象就難過地歎氣。兩個同血統的單身漢這樣接近,距離友誼自然還遠,可是這樣接近畢竟排遣了他倆的無限孤獨,他們倆既分離又聯合。現在,霍·阿卡蒂奧可以去找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請他幫助解決一些迫切的問題,因為霍·阿卡蒂奧本人對這些事情毫無辦法,簡直不知道怎麼處理,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得到了霍·阿卡蒂奧的同意,可以坐在長廊上看書,收讀阿瑪蘭塔·烏蘇娜繼續以從前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寫給他的信,使用霍·阿卡蒂奧從前不讓他進去的浴室。

  一個炎熱的早晨,他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敲門的是一個陌生老頭兒.一對綠瑩瑩的大眼睛閃著幽靈似的光芒。老頭兒有一副嚴峻的面孔,額上現出一個灰十字。那件襤褸的衣服,那雙破舊不堪的皮鞋,那只搭在肩上的舊麻袋——這是他唯一的財產——使他顯出一副窮漢的模樣,但是他的舉止依然顯得尊嚴,跟他的外貌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半明不暗的客廳中,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支持這個人生存的內在力量,並不是自衛的本能,而是經常的恐懼。原來,這是奧雷連諾·阿馬多。

  在奧雷連諾上校的十六個兒子當中,他是唯一倖存的人。一種完全意外的逃犯生活,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他渴望休息。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懇求他倆讓他在房子裡住下來,因為在那些不眠之夜裡,他曾把這座房子看作是他在大地上的最後一個避難所。誰知霍·阿卡蒂奧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點也不知道這個親戚,他倆把他錯當成一個流浪漢,把他猛地推到街上。

  他倆站在門口,目睹了早在霍·阿卡蒂奧出世之前就開始的一場戲劇的結局。在街道對面的幾棵杏樹下,忽然出現警察局的兩個密探——他們在過去的許多年中,一直在追捕奧雷連諾·阿馬多,——他們象兩條獵犬似的順著他的蹤跡從門前跑過,只聽到「砰砰」兩聲槍響,奧雷連諾·阿馬多一頭栽倒在地上,兩顆子彈正好打中他額上的那個十字。

  在一群野孩子被趕出房子之後,霍·阿卡蒂奧在生活中期待的就是遠航大西洋的輪船消息,他必須趕在聖誕節之前到達那不勒斯。他把這件事告訴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想為他做一筆生意,使他能夠生活下去,因為菲蘭達去世之後,再也沒有人送過一籃子食物來了,可是這最後一個理想也註定要變成泡影。

  有一次,七月的一天清晨,霍·阿卡蒂奧在廚房裡喝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煮的一杯咖啡,正在浴室裡結束自己照例的沐浴程式,突然從瓦屋頂上跳下那四個已被趕出房子的男孩,他們不等他醒悟過來,連衣服還沒脫下,就撲進浴池,揪住霍·阿卡蒂奧的頭髮,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裡,直到水面不再冒出氣泡,直到教皇的繼承人無聲的蒼白的身軀沉到香氣四溢的水底。然後,這群男孩趕緊從只有他們和受難者知道的那個地窖裡取出三袋金幣,扛在肩上跑掉了。整個戰鬥是按軍事要求進行的,有組織的,迅捷而又殘忍。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正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他對一切都沒懷疑。到了晚上,他走進廚房,發現霍·阿卡蒂奧不在那兒,便開始在整座房子裡尋找起來,終於在浴室裡找到了。霍·阿卡蒂奧巨大膨脹的身軀漂在香氣四溢、平靜如鏡的浴池水面上,他似乎還在思念著阿瑪蘭塔哩。這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感到自己多麼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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