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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4)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語說。「最後一個看這些書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薩克,你可得仔細想想自己幹的事情。」

  這時,霍·阿卡蒂奧修復了梅梅的臥室,叫人把絲絨窗帷和總督床上的花帳幔洗乾淨,又整頓了一下浴室;浴室裡水泥浴池的四壁上,不知蒙著一層什麼東西,黑黝黝的,有點毛糙。他只是佔用了臥室和浴室,在裡面塞滿了各種廢物:弄髒的異國小玩意兒、廉價的香水和偽造的首飾。在其他的房間裡,只有家庭祭壇上的聖徒塑像引起他的注意。

  但不知為什麼沒中他的意,有一天晚上,他從祭壇上取下那些塑像,搬到院子裡,生起一堆火,把它們都燒成了灰。平時他總是中午十二點起床。醒來以後,穿上一件繡著金龍的破晨衣,把腳往一雙鑲著金流蘇的拖鞋裡一塞,就走進浴室,在那兒開始舉行自己的沐浴程式,從它的隆重程度和緩慢勁兒來看,好象俏姑娘雷麥黛絲恪守的那套沐浴程式。在下浴池之前,他先從三隻白色小瓶裡倒出三種香精,撒在水中。然後,他不象俏姑娘雷麥黛絲那樣,靠一隻南瓜形容器的幫助來沐浴,而是把身體泡在香氣撲鼻的水裡,仰臥兩小時,清涼的水和對阿瑪蘭塔的回憶簡直使他昏昏欲睡。

  他回來之後沒過幾天,便脫掉了在這兒穿著嫌熱的塔夫綢西服——那套唯一的禮服,換上一條牛仔褲,就象皮埃特羅·克列斯比去上舞蹈課時繃在腿上的那種褲子,還有一件繡著自己的名字第一個字母的真絲襯衫。他每星期都把這套衣服在浴池裡洗兩次;晾曬的時候,他沒有其他替換的衣服,只好穿著晨衣走來走去。霍·阿卡蒂奧從來不在家裡用午餐。等晌午的炎熱一過,他就上街,直到深夜才回來,然後又滿臉愁容地在一個個房間裡踱來踱去,氣喘吁吁,思念著阿瑪蘭塔。在家鄉的這座房子裡,只有阿瑪蘭塔和夜燈的微光下聖徒嚇人的眼睛,還保存在他的記憶裡。

  在羅馬,在一個個虛無縹緲的八月之夜,他不知夢見過阿瑪蘭塔多少次:她穿著一條花邊裙子,手裡拿著一塊頭巾,從大理石浴池裡緩緩站起身來,臉上流露出一個異鄉人的優愁。奧雷連諾上校總是竭力使阿瑪蘭塔的形象沉沒在血腥的戰爭泥沼裡。霍·阿卡蒂奧跟他不同,在母親用一些關於宗教感召的寓言哄騙他的時候,他是一直想把阿瑪蘭塔的形象活生生地保存在感情深處的。無論他或菲蘭達都從未想到過,他們的通信不過是謊言的交換而已。到達羅馬之後不久,霍·阿卡蒂奧就離開了宗教學校,但他繼續維持著關於自己正在學習神學和宗教法規的假像,為的是不失掉一份幻想中的遺產——他母親那一封封荒誕的信曾一再提到過這份遺產;那份遺產也許能使他擺脫貧困,把他從特拉斯特維爾的一間小屋子解救出來——他和兩個朋友就寄居在這座小屋的閣樓上。一收到菲蘭達在死亡預感的驅迫下寫的最後一封信,他就把一些破爛的冒牌奢侈品塞進箱子,坐上輪船,遠渡重洋。

  在船艙裡,僑民們象屠宰場裡的牛似的擠成一堆,吃著冰冷的通心面和生蛆的乾酪。菲蘭達的遺囑事實上只是一份詳細而又過時的災難清單,他還沒看完這份遺囑,光從倒塌的家具和雜草叢生的長廊看來,已經猜到自己掉進了一個不能自拔的陷阱,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再也見不到羅馬春天那璀璨奪目的陽光,呼吸不到它那洋溢著古代文物氣息的空氣了。在折磨人的氣喘引起失眠的夜晚,他反復衡量自己遭受災難的深度,在陰森森的房子裡走來走去。從前,正是在這座房子裡,烏蘇娜曾用老年人的一套胡言亂語,勾起他對世界的恐懼。由於害怕在一片黑暗中失去霍·阿卡蒂奧,她又讓他養成獨自坐在臥室一個角落裡的習慣。

  她說,一到天黑,死鬼就會出現。開始在這座房子裡遊蕩,只有那個角落是死鬼不敢看一眼的地方。「如果你幹什麼壞事,」烏蘇娜嚇唬他,「上帝的僕人立刻會把一切都告訴我。」於是他在那兒度過了童年時代的一個個夜晚,一動不動地坐在一隻小凳上,在聖像那不可捉摸的冰冷目光下,嚇得汗流浹背。其實,這種附加的折磨完全是不必要的,當時霍·阿卡蒂奧早已對他周圍的一切感到恐懼,他下意識地害怕生活中可能遇見的一切,令人惱火的妓女;生出長了豬尾巴嬰兒的家庭婦女;使一些人死亡、又使另一些人不斷受到良心譴責的鬥雞,叫人遭到二十年戰禍的槍炮;以失望和精神錯亂告終的魯莽行動;此外還有上帝無限仁慈地創造出來、又讓魔鬼搞壞了的一切。

  每天早晨,他一覺醒來總是疲憊不堪,可是阿瑪蘭塔在浴池裡給他洗完了澡,用小塊綢子在他兩腿之間親切地撲上一點滑石粉以後,他夜間的驚恐就被阿瑪蘭塔溫柔的手和窗上的亮光驅散了。在陽光明媚的花園裡,烏蘇娜也儼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再講些形形色色的鬼怪故事來嚇唬他,而是用碳粉給他刷牙——讓他象羅馬教皇那樣容光煥發;她給他修剪和磨光指甲——讓那些從世界各地彙集在羅馬的朝聖者為他那雙保持清潔的手感到震驚;她給他灑花露水——讓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不亞于羅馬教皇。

  他曾有幸目睹教皇在甘多夫城堡宮廷的陽臺上用七種語言向成群的朝聖者發表演說,但他注意的只是教皇那雙仿佛在漂白劑裡浸過的白淨的手,還有他那一套夏裝和一身淡雅的香水味兒。

  霍·阿卡蒂奧回到父母家裡差不多只過了一年,就變賣了銀制的枝形燭臺和一隻裝飾著徽記的便盆——老實說,這便盆上只有徽記才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房子裡集合起一些野男孩,並給他們充分的自由,在最熱的晌午時刻,他讓他們在花園裡跳繩,在長廊上大聲唱歌,在安樂椅和沙發上翻筋斗,他自己卻在這一夥跟那一夥之間轉來轉去,教他們各種禮節。這時,他已經脫掉牛仔褲和真絲襯衫,穿了一套從阿拉伯人小店裡買來的普通西服,不過還繼續保持著倦怠的神態和教皇的風度。

  孩子們象從前梅梅的女伴們一樣,很快就熟悉了整座房子。每到深夜,都能聽到他們的饒舌聲、唱歌聲、打紅雀聲——整座房子好象一所寄宿學校,住著一群放蕩不羈的孩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並沒發現這一點,可是小客人們不久就闖到梅爾加德斯的房間前面。有一天早晨,兩個野男孩猛地拉開房門,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只見一個肮裡肮髒、頭髮蓬亂的人坐在桌子旁邊鑽研羊皮紙手稿。男孩們不放貿然進去,但從此卻對這個古怪的陌生人發生了興趣。他們在門外唧唧咕咕,不時往鎖孔裡窺視,把各種髒東西從氣窗扔進房間,有一次還拿洋釘從外面把門窗釘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花上整整半天工夫給自己開闢一條出路。

  由於沒有懲罰孩子們玩的把戲,姑息了他們,他們的膽子更大了。有一次,趁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廚房的時候,四個男孩鑽進他的房間,企圖毀掉羊皮紙手稿。不想他們剛一抓起發黃的稿卷,一股無形的力量一下子把他們提了起來,把他們一個個懸在空中,直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來,從他們手裡奪回了羊皮紙手稿。從那天起,他們再也沒有打擾過他了。

  這四個男孩已經進入少年時代,可是還穿著短褲,霍·阿卡蒂奧的外表就由他們裝扮。早晨他們比別人來得早,給他刮鬍子,用熱毛巾給他摩擦身子,給他修剪和磨光手指甲、腳趾甲,給他灑花露水。當他仰面朝天地漂在浴池裡、思念阿瑪蘭塔的時候,他們偶爾也爬進浴池去,從頭到腳給他洗澡,然後用毛巾給他擦乾身子,撲點滑石粉,給他穿上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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