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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4)


  佩特娜·柯特卻告誡他說,這將是一種不體面的行為,他才放棄了自己的打算,儘管總統的代表們已經雇來樂隊,在隆重的授勳儀式上的發言也已準備好了。就在這個時候,一些吉卜賽人——最後一批繼承梅爾加德斯學問的人,來到了馬孔多。他們發現這個市鎮荒蕪不堪,它的居民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於是吉卜賽人又拿著一塊塊吸鐵石,把它們充作巴比倫學者的最新發明,走家串戶,而且又開始用放大鏡聚集陽光。有不少好奇的人張大嘴巴,盯著臉盆跳下木架,鍋子向吸鐵石滾去;也有不少人準備付出五十個生丁,不勝驚訝地瞧著一個吉卜賽女人從嘴裡取出假牙,接著又把它裝回原處。

  在空蕩蕩的火車站旁,現在只有舊式蒸汽機車停留片刻,拖著幾節不載人、不載貨的黃色車廂——這就是昔日鐵路上殘留下來的一切,看不到一列客車載滿旅客、掛著布勞恩先生的專用車廂,那種車廂裡放著主教安樂椅,裝著玻璃頂;也看不到一列貨車,載著一百二十節車廂的水果,通宵達旦、絡繹不絕地駛近車站。有一天,法官們來到馬孔多,調查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關於離奇的瘟疫襲擊鳥兒流浪的猶太人遇害的報告,正遇上可敬的神父在跟一群娃娃玩捉迷藏,他們便認定他的報告是老年人幻覺的結果,把他送進了癡人收容所。幾天以後,奧古斯托·安格爾神父,一個最新煉丹術的專家,來到這個市鎮,他一本正經、大膽粗魯,一天幾次親手敲打各式各樣的鐘,使教徒的心靈一直處於振奮狀態;他還從這一家走到那一家,喚醒一個個貪睡的人去聽彌撒。

  然而沒過一年,奧古斯托·安格爾神父就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了:他也無力抵禦滯留在空氣中的惰氣,無力抵禦滾燙的灰塵——它到處彌漫,使得一切都顯出衰老的樣子。熱得不堪忍受的午休時刻,擺到午餐桌上的肉丸子,總要使他昏昏欲睡。

  烏蘇娜死後,整座房子又變成了廢墟。即使象阿瑪蘭塔烏蘇娜這麼一個剛強的人,再過許多年也不可能把房子從廢墟中搭救出來。那時,她將是一個成年婦女,毫無偏見,快快活活,富有時代感,腳踏實地,卻依然不可能敞開門窗,驅散毀滅的氣氛,不可能重建家園,不可能消滅在大白天放肆地順著長廊爬行的紅螞蟻,不可能使布恩蒂亞家恢復那種已經消失的好客精神;這個家庭對閉關自守的偏愛,猶如一個不可逾越的攔河壩,屹立在烏蘇娜風風雨雨的百年生活道路上,也佔據了菲蘭達的心靈。

  在熱風停息之後,菲蘭達不但拒不同意打開房門,還叫人把一個個木十字架釘在窗櫺上,為的是遵從父母的遺教,活生生地埋葬自己。她跟沒有見過的醫生之間代價高昂的通信,也以徹底失敗告終。在月經多次延期之後,菲蘭達便在規定的那一天、那個時刻,把自己鎖在自己的臥室裡,頭朝北躺在床上,全身只蓋一條白被單。到了半夜,她忽然感到有一條不知用什麼冰冷的液體浸濕的餐布擱在自己臉上,醒來以後,只見太陽照進了窗戶,她那肚子上的一塊弧形傷疤正在泛紅-一從腹股溝開始,一直紅到胸骨。可是,早在規定的手術休息期還沒過去之前,菲蘭達就收到沒有見過的醫生一封令人不愉快的來信。信中告訴她說,他們曾為她作過一次仔細的檢查,檢查持續了六小時,但是沒有發現她的內臟有任何毛病能夠引起她不止一次十分詳盡地描述過的那些症狀。

  菲蘭達總是不愛說出任何東西的名稱,這個壞習慣又使她上了當,心靈感應術的醫生唯一發現的是子宮下垂,即使不動手術,靠宮托的幫助也能治癒。灰心喪氣的菲蘭達希望得到更明確的診斷,誰知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卻不再回她的信。她心裡對「宮托」這個不可理解的詞兒感到沉重,便決定不顧羞愧去問那位法國醫生,宮托究竟是什麼東西。這時她才聽說法國醫生在三個月前吊死在倉庫橫樑上了,奧雷連諾上校的一個老戰友違背大家的意願,把他埋葬在墳地上。於是,菲蘭達只好依靠自己的兒子,兒子從羅馬給她寄來一些宮托和一份使用說明書。菲蘭達開頭還背誦這份說明書,後來為了對所有的人隱瞞自己的病情,又把它扔進了廁所。其實,這是一種不必要的預防措施,因為這座房子裡的最後幾個人根本就不注意菲蘭達。

  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沉湎在孤獨的老年生活中,除了為全家做點簡單的午餐,她把其它的時間都用來照料霍·阿卡蒂奧第二了。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俏姑娘雷麥黛絲美貌的阿瑪蘭塔·烏蘇娜,如今也把以往用去折磨烏蘇娜的時間,用來準備功課。奧雷連諾第二偽女兒開始顯露與眾不同的聰明才智,而且特別用功。這些素質使她父親心裡又產生了從前梅梅在他心裡引起過的那些希望。他答應阿瑪蘭塔。烏蘇娜,要按照香蕉公司時期的慣例,送她到布魯塞爾去完成學業。這個理想使他又想耕耘洪水沖毀的土地。不過,人們難得在家裡看到他,他只是為了阿瑪蘭塔·烏蘇娜才去那兒,因為對菲蘭達來說,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已成了外人。那個已成青年的小奧雷連諾也越來越熱衷於與世隔絕的孤獨生活。奧雷連諾第二相信,菲蘭達遲早會由於年老軟下心來,讓沒有得到承認的孫子投身到城市生活中去:在城市裡,當然誰也不會想去翻他的家譜。但小奧雷連諾顯然愛上了遠離塵囂的孤獨生活,他從未表示任何一點願望,去認識家門以外的世界。

  烏蘇娜叫人打開梅爾加德斯的房間之後,他便開始在這個房間附近轉來轉去,不時往門縫裡窺視,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怎的,他忽然跟霍·阿卡蒂奧第二相互交談起來,彼此十分同情,成了朋友。過了許多個星期,有一天小奧雷連諾講起火車站上的血腥大屠殺,奧雷連諾第二這才發現了他倆建立的友誼。那一天,不知是誰在桌子旁邊對撇下馬孔多的香蕉公司表示惋惜,因為從那時起,這個市鎮就開始走下坡路;小奧雷連諾立即跟他爭論起來,他的話使人感到他簡直像是一個善於表達思想的成年人。他的觀點跟一般人的看法不同,他認為,要不是香蕉公司使馬孔多偏離了正確的軌道,讓它受到了毒化,把它劫掠一空,而且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們不願向工人們讓步,又釀起一場大水,那麼馬孔多准是一個有著偉大前途的城鎮。

  小奧雷連諾還談到了一些確鑿可靠的詳細情節:軍隊怎樣用機槍打死一群聚集在車站上的工人——總共有三千多人,怎樣把屍體裝上一列有二百節車廂的火車,把他們扔到海裡,他講得頭頭是道,但在菲蘭達看來,他的話無異是讀書人褻瀆耶穌的污穢言詞。跟大多數人一樣,她深信不疑的是官方的報導,他們說車站廣場上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她有點反感地認為這孩子繼承了奧雷連諾上校無政府主義的傾向,便叫他閉起嘴來。相反地,奧雷連諾第二卻證實了孿生兄弟的話是可靠的。實際上,被人看做瘋子的霍·阿卡蒂奧第二,當時是家裡所有的人中最有頭腦的人,是他教會小奧雷連諾讀書寫字的,是他引導這孩子研究羊皮紙手稿的,也是他向這孩子灌輸自己的見解的,是他說香蕉公司給馬孔多帶來災難的,他的這種見解跟歷史學家們採納的、教科書中闡述的那種習慣說法迎然不同。

  不知過了多少年,當小奧雷連諾長大成人時,大家還把他的話錯當成一種謬論。在熱風、灰塵和炎熱都滲透不進的小房間裡,他倆還回憶起很久以前一個幽靈似的老頭兒,戴著一頂烏鴉翅膀似的寬邊帽,背朝窗戶坐在這兒說古道今,他倆同時發現,在這個房間裡,始終是三月,始終是星期一。這時,他倆才明白全家把霍·阿·布恩蒂亞看成瘋子是錯誤的,恰恰相反,他是家裡唯一頭腦清醒的人,清楚地瞭解這樣一個真理:時間在自己的運動中也會碰到挫折,遇到障礙,所以某一段時間也會滯留在哪一個房間裡。

  另外,霍·阿卡蒂奧第二還給羊皮紙手稿的密碼符號分了類,把它們排成一張表。他深信,這張表相當於四十六個到五十三個字母組成的字母表,這些字母單獨寫出來就象小蜘蛛和小壁虱,把它們聯成行又像是曬在鉛絲上的內衣。小奧雷連諾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英國百科全書裡見到過這類東西,便把書拿來比較了一下,兩張表果然相符。

  在奧雷連諾第二打算推行謎語抽彩的時候,每天早上他都覺得咽喉有點發緊,似乎那兒有一口痰卡住了。佩特娜·柯特斷定這只是惡劣的天氣引起的一種不舒服之感,便在每天早上拿一把小刷子給他的上顎抹一層蜂蜜和蘿蔔汁,抹了一年多。不料奧雷連諾第二咽喉裡的腫瘤越長越大,連呼吸都開始發生困難,他只好去拜訪皮拉,苔列娜,問她知不知道有什麼草藥能治腫瘤。

  他的這位曾在妓院裡當過老鴇的外祖母,精神矍鑠,已經活到一百歲,卻依然把醫學看成一種迷信。她連忙向紙牌請教。抽出的一張是被黑桃傑克的長劍刺中咽喉的紅桃老開,占卜老婦由此推論,菲蘭達在丈夫的照片上紮了一根別針,想靠這種陳舊的方式迫使他回家,可她又缺乏巫術知識,這就引起了丈夫體內的腫瘤。除了完整地保存在家庭影集裡的那些結婚照片之外,奧雷連諾第二記不得他還有什麼照片,就瞞著自己的妻子,翻遍了整座房子,只在五斗櫥的深處發現了半打包裝特殊的宮托。他以為這些橡皮制的漂亮玩意兒准跟巫術有關,連忙在口袋裡藏了一隻,拿去給皮拉·苔列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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