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百年孤獨 | 上頁 下頁 |
第十七章(3) |
|
「不錯,」她答道。「你已經到了開始學做首飾的時候啦。」 她又把他錯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因為代替暴雨使她神智清醒了一陣子的熱風剛剛過去。老太婆的判斷又不清楚了。走進臥室,她好象每一次都會遇到一些跟她交往過的人:佩特羅尼娜·伊古阿蘭令人注目地穿著一條華麗的鐘式裙,披著一塊用珠子裝飾的繡花披肩,都是她出入上流社會時的裝束;癱瘓的外祖母特蘭吉林娜·馬裡雅·米尼亞塔·阿拉柯克·布恩蒂亞莊重地坐在搖椅裡,揮著一把孔雀羽毛扇;那兒還有烏蘇娜的曾祖父——奧雷連諾·阿卡蒂奧·布恩蒂亞——穿著一套總督禁衛軍的制服,她的父親奧雷連諾·伊古阿蘭(牛虻的幼蟲一聽到他作的禱文就會喪命),從牛背上摔下來;此外還有她那位篤信神靈的母親;長著一條豬尾巴的堂弟霍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他那些已故的兒子們——他們一個個都端坐在沿牆擺著的椅子上,仿佛不是來作客,而是來聽安魂祈禱的。她開始娓娓動聽地跟他們談話,討論一些在時間和地點上彼此都無聯繫的事情。從學校回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看厭了百科全書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走進她的臥寶時,也常常見她坐在床上大聲地自言自語,在回憶死者的迷宮裡瞎碰亂撞。 有一次,她突然拉開嚇人的嗓子,叫喊起來:「夫火啦!」喊聲驚動了整座房子。事實上,她回憶起了自己四歲時見到的一次馬廄失火。她就這樣把過去跟現在混在一起。沒死之前,她還有過兩三次神智清醒的時候,但即使在那種時候,大概誰也不知道她講的是此時此刻的感覺,還是對往事的回憶,烏蘇娜漸漸枯槁了,還沒死就變成了一具木乃伊,在她一生最後的幾個月裡,乾癟得猶如掉在睡衣裡的一塊黑李子幹,她那只總是僵硬的手也變得好象長尾猴的爪子。 她可以整整幾天呆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只好把她搖了又搖,在確信她還活著之後,就讓她坐在自己膝上,喂她一小匙糖水。這時,烏蘇娜看上去就象一個獲得新生的老太婆。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架起她,在臥室裡拍著她,把她放在祭壇上,想證實一下她是否只比耶穌嬰兒時稍大一點兒。有一天晚上,他們甚至把她藏在儲藏室的一隻櫃子裡,在那兒,她差一點讓老鼠吃掉。在復活節前的那個禮拜日,趁菲蘭達正在做彌撒,他們又走進烏蘇娜的臥室,一下子抬起她的頭和腳。 「可憐的高祖母,」阿瑪蘭塔·烏蘇娜脫口而出,「她老死了。」 烏蘇娜猝然一動。 「我還活著哩,」她反駁了一句。 「你瞧,」阿瑪蘭塔·烏蘇娜抑住笑聲說:「呼吸都沒有啦。」 「我不是在講話嗎?」烏蘇娜叫道。 「連話也講不動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象一支蠟燭燃盡了。」 在這明確的事實面前,烏蘇娜只好屈服。「我的天呀!」她輕輕地感歎一聲。「這就是死嗎?」她不由得開始念禱文,這是一篇毫無聯繫的長禱文,持續了兩天多,直到星期二終於變成了雜亂無章的囈語:有向上帝的呼籲,也有殷切的教誨:要消滅紅螞蟻啦,否則房子就會轟隆一聲倒塌;別讓雷麥黛絲聖像前的神燈滅掉啦,別讓布恩蒂亞家的任何一個人娶親戚作妻子啦,不然生出的兒女會有一條豬尾巴。 奧雷連諾第二總想利用她的囈語狀態探出金子藏放的地方,可是他的一次次糾纏都無收穫。「等主人回來以後,」烏蘇娜說,」上帝會啟示他,讓他找到財寶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確信烏蘇娜隨時都可能與世長辭,因為這幾天自然界出現了一些不可理解的現象:玫瑰花忽然散發出陣陣苦艾味兒;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小心碰倒一隻南瓜形碟子,碟子裡撒落下來的菜豆種子在地板上組成一幅精確的海星幾何圖;有一天夜裡,天空中驟然掠過一長串橙黃色的小光盤。 果然,在那穌蒙難周的星期四清早,烏蘇娜去世了。在烏蘇娜最後一次想靠家人幫助計算她究竟活了多少歲時——當時香蕉公司還在,——她就算過自己不小於一百一十五歲,但也不大於一百二十二歲。最後她被安放在一口小小的棺材裡,棺材尺寸只比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睡過的搖籃稍大一點兒。參加葬禮的人寥寥無幾,一則是許多人都已忘記了烏蘇娜,二則是天氣發瘋似的熱——那天晌午熱得那麼厲害,竟使鳥兒都迷失了方向:有的象一顆顆子彈飛快地鑽進屋裡,有的穿過窗上的鐵絲網,死在一間間臥室裡。 最初,人們都認為鳥是死於瘟疫的。家庭主婦們忙拿出全身的勁兒,清掃房間裡的死鳥——午休的時候鳥死得特別多:男人們則一車一車地把死鳥扔下河去。在明朗的基督復活節那一天,百歲神父安東尼奧·伊薩貝爾忽然在講臺上宣告說,他昨天夜裡曾親眼看見一個流浪的猶太人把瘟疫傳到了鳥身上,他把流浪的猶太人描繪成一個公山羊和女異教徒的雜種,一個面目可憎的怪物,他的氣息能使空氣變得滾燙,他的出現能使年輕女人身懷怪胎。 這些啟示性的說教,並沒有多少人當真,因為整個市鎮的人都已確信,這位教區牧師由於年老變成了瘋子。可是星期二清晨,一個婦女拼命的喊聲把左鄰右舍都驚醒起來——她發現了一些分成兩瓣的爪印,這些爪印既清晰又鮮明,不知是屬哪一種兩足動物的,凡是看到它們的人,誰也不懷疑它們是神父描繪的那種可怕的怪物留下的。於是每一家的院子裡都設置了陷阱,沒過多少日子,神秘的外來者就被逮住了,在烏蘇娜死後兩星期的一天半夜裡,隔壁院子突然傳來一陣嚇人的慟哭聲,猶如一頭小公牛的哞哞叫聲,吵醒了佩特娜·柯特和奧雷連諾第二。他倆連忙跑出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見一群男人已把怪物從原先插在洞底、用於樹葉遮住的尖樁上拖了下來,怪物再也不會叫了。 它象一頭大公牛那樣吊掛著,儘管它的身材並沒超過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傷口流著粘乎乎的綠血,全身都是爬滿壁虱的粗毛和疥癬。跟神父看見的那個怪物不同的是,它的身體有些部分象人;但與其說它象人,還不如說它更象孱弱的天使;它有一雙乾淨纖細的手,一對眼睛又大又朦朧,兩個肩胛上傷痕累累、長著老繭的部分——顯然是樵夫用斧頭砍斷的一對翅膀的殘餘。 為了使大家都能看到這個怪物,人們又把屍體倒掛在廣場的一棵杏樹上。等它開始腐爛時,就點起一堆火把它燒掉了,因為無法肯定:這個敗類如果是個動物,就該扔到河裡,如果是個基督徒,理應享受棺葬。就這樣,人們依然不清楚鳥兒是否真的死在它手裡;不過,正象神父所預言的,從此沒有一個新娘不身懷怪胎,炎熱也始終不見減退。 年底,雷貝卡相繼去世。三天前她就把自己鎖在臥室裡,跟隨她多年的女僕阿金尼達不得不向當局提出破門的請求。門一打開,只見雷貝卡歪著由於生癬而禿了頂的腦袋,躺在自己那張孤零零的床上,象小蝦似地蜷縮著身子,嘴裡還含著自己的一隻大拇指。奧雷連諾第二獨自承擔了安葬事宜,他想把她的屋子整修一下,賣掉它。無奈這間屋子裡滲透了毀滅的氣息:油漆剛一塗上牆壁,就又剝落下來,用厚厚的一層石灰水也無法阻擋;雜草冒出了地面;房柱在悶熱的常春藤包圍中一根一根地腐爛。 這就是雨停後馬孔多的生活。萎靡遲鈍的人哪裡抵得住健忘症,這種健忘症使他們逐漸忘記了所有的往事。突然,在尼蘭德投降周年紀念日那天,共和國總統的幾個使者奉命來到了馬孔多,無論如何要把奧雷連諾上校多次拒絕的勳章授予英雄的後代。使者們為了找到一個瞭解這些後代蹤跡的人,整整輾轉了一個晚上。奧雷連諾第二差點鬼迷心竅地接受那個勳章,以為它畢竟是純金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