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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5)


  這件往事是朦朧的,在他心中沒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沒給他什麼教益,前一件往事卻不相同,實際上確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老,那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時間過得越久,那件往事離他就越近。烏蘇娜打算通過霍·阿卡蒂奧第二,使奧雷連諾上校從禁錮中脫身出來。「勸他去看看電影吧,」她向霍·阿卡蒂奧第二說,「即使他不喜歡電影,哪怕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也好嘛。」但她很快發現,霍·阿卡蒂奧第二象奧雷連諾上校一樣,對她的懇求無動於衷,兩人都有同樣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過它的。儘管烏蘇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倆關在作坊裡長時間談些什麼,但她明白全家只有這兩個人是由內在的密切關係連在一起的。

  其實,霍·阿卡蒂奧第二即使願意滿足烏蘇娜的要求,也是辦不到的。姑娘們的侵犯已使上校忍無可忍,雖然雷麥黛絲誘人的玩偶已經燒毀了,可他藉口臥室裡蟲子太多,就在作坊內掛起了吊床,現在只是為了到院子裡去解手才走出房子。烏蘇娜甚至無法跟他隨便聊聊。她到兒子那裡去時已經預先知道:他連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頭去,繼續做他的金魚,湯上起了一層膜,肉變冷了,他根本就不理會。在他已到老年的時候,自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拒絕幫助他重新發動戰爭,他就越來越冷酷了。他把自己關在作坊裡,家裡的人終於認為他似乎已經死了。誰也沒有看到他表現人類的感情,直到十月十一號那天他到門外去觀看從旁經過的雜技團的時候。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一天象他最後幾年中其它的日子一樣。早晨五點,癩蛤蟆和蟋蟀在院子裡掀起的鬧聲就把他驚醒了。

  星期六開始的霏霏細雨仍在下個不停,即使上校沒有聽見花園中樹葉之間籟籟的雨聲,他骨頭發冷也感覺得到正在下雨,奧雷連諾上校象平常那樣披著毛料斗篷,穿著粗布長襯褲,這種長襯褲是他為了舒適才穿上的,由於式樣太舊,他管它叫「哥特式襯褲」。他穿的褲於是緊繃繃的,沒有扣上鈕扣,襯衣領子也不象平常那樣扣上金色扣子,因為他準備洗澡。然後,他把斗篷象風帽似的遮在頭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鬍子,就到院子裡去小便。離太陽出來還早,霍·阿·布恩蒂亞還在棕櫚棚下面睡覺,棕櫚葉已給雨水淋得腐爛了。上校象往常一樣沒有看見父親,一股熱屎淋在幽靈的鞋子上,幽靈驚醒過來,向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也沒有聽見,他決定稍遲一些再洗澡——不是由於寒冷和潮濕,而是因為十月間沉悶的迷霧。他回到作坊的時候,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他聞到煙氣,就在廚房裡等候咖啡壺煮開,以便取走一杯無糖的咖啡。

  象每天早晨一樣,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問他今天是星期幾,他回答說是星期二,十月十一號。他面前的這個女人,面孔平靜,給爐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著她的面孔,無論過去或現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戰爭激烈的時候,也是十月十一號,有一次醒來,竟下意識地認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確已經死了,而且他還記得日期,因為那個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時也問過他當天是星期幾。然而,即使記得這件事情,奧雷連諾上校畢竟不知道他的預感已經不靈了;接著,咖啡正要煮開的時候,他仍在繼續想著那個女人,但是純粹出於好奇,而沒有任何懷舊的感情;他始終都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後他才看見她的面孔,因為她是在一團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來的。

  這樣跟他發生關係的女人是很多的,因此他記不起來,正是這個女人在第一次發在的擁抱中,幾乎淹沒在自己的淚水裡,而且在死前一小時還發誓說她至死都愛他。回到作坊之後,他已經不再去想這個女人和其他的女人,點上了燈,打算數一數鐵罐子裡保存的金魚。金魚一共十六條。自從他決定不再去賣金魚,他每天都做兩條,達到二十五條時,他又拿它們在坩堝裡熔化,重新開始。他整個早上全神貫注地工作,什麼也沒去想,而且沒有發覺,十點鐘雨大了,有個人從作坊旁邊跑過,叫嚷關上房門,免得雨水灌進房子,可是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烏蘇娜拿著午飯進來,滅了燈。

  「多大的雨呀!」烏蘇娜說。

  「十月嘛,」他說。

  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從這一矢做的第一條金魚上揚起視線,因他正在給它安裝紅寶石眼睛。剛剛做完這條金魚,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魚一起放在罐子裡,開始喝湯。然後,他慢慢地吃了一塊洋蔥嫩肉、白米飯和幾片炸香蕉,這些都是放在同一只盤子裡的。無論在最好的或者最壞的情況下,他的胃口總是相同的。午飯以後,他想休息一會兒。由於某種具有科學根據的迷信,用於消化的兩個小時還沒過去,他就決不工作、看書、沐浴或者談愛。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為了不讓自己的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幾次延遲開始軍事行動。

  他躺在吊床上,用鉛筆刀從耳朵裡挖出耳垢,幾分鐘就睡著了。他做了個夢,仿佛走進一座白色牆壁的空房子,由於他是走進這座房子的第一個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夢中記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幾年,他曾多次做過這樣的夢:而且明白,只要他一醒來,一切就會忘記,因為他那週期性的夢境有一個特點:只能在夢中想起做過的夢。過了片刻,理髮師敲作坊的門時,奧雷連諾上校睜開眼來,覺得自己只打了幾秒鐘的瞌睡,還來不及夢見什麼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髮師說。「咱們星期五再見吧。」

  他的鬍鬚已有三天沒刮了,跟白頭發連接了起來。可他認為不必刮臉,星期五反正要剪髮,可以同時刮臉和剪髮。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後,他渾身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瘡疤也在發痛。雨停了,可是太陽仍然沒有露臉。奧雷連諾上校打了個響嗝,嘴裡感到了湯的酸味,這也好像是他的機體發出的命令,要他披上斗篷走進廁所。他在那兒逗留的時間,比需要的時間長久一些;他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裡發出強烈的發酵氣味,然後習慣告訴他應該開始工作了。他在廁所裡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奧第二不來作坊,因為星期二是香蕉公司的發薪日。就象最近幾年經常憶起往事一樣,這時他又不知不覺地想起了戰爭。

  他記得,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應給他弄一匹額上有顆白星的駿馬,但是這個朋友再也不提這件事了。然後,他開始反復思量戰爭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憶過去並沒有在他心裡激起歡樂和悲哀,因為他無法避免去想戰爭他就學會了平靜地想它,不動感情。返回作坊的時候,他發現空氣開始變得乾燥了,就決定洗澡,可是浴室已被阿瑪蘭塔佔據。於是,他著手做這一天的第二條金魚。他已給金魚裝上了尾巴,這時太陽突然鑽出雲層,強烈的陽光仿佛照得周圍的一切象舊漁船那樣軋軋發響。三天的雨水沖洗過的空氣中滿是飛蟻。

  這時上校覺得,他早就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遲到金魚做完。下午四點十分,他剛走到院子裡,便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銅管樂器聲、大鼓聲和孩子們的歡呼聲,他從青年時代以來第一次自覺地掉進了懷舊的羅網,重新想起了同吉卜賽人呆在一起的那個奇妙的下午;那時,他父親是帶他去參觀冰塊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放下廚房裡的活兒,跑到門外。

  「是雜技團!」她喊了一聲。

  奧雷連諾上校沒去栗樹那兒,也走到門外,同一群愛看熱鬧的人混在一起,他們正在觀望街上行進的隊伍。他看見大象背上一個穿著金色衣服的女人;看見一隻悒郁的單峰駱駝;看見一隻裝扮成荷蘭姑娘的狗熊,它用匙子和盤子打著音樂拍子;看見正在隊伍後頭翻筋斗的幾個小丑。在一切都已過去之後,除了充滿陽光的、空曠的街道、飛蟻以及幾個仍然在茫然張望的觀眾,什麼也沒有了,上校又面對自己可憐的孤獨了。接著,什他一面想著雜技團,一面朝栗樹走去;小便的時候。他想繼續想一想雜技團,可是麼也記不起來。他象小雞似的縮著脖子,把腦門紮在樹幹上,就一動不動了。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鐘,聖索菲虹·德拉佩德妻到後院去倒垃圾,發現幾隻禿鷹朝栗樹飛來,全家才知道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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