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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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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跟心腸沒有關係,」他回答,「房間裡滿是蟲子嘛。」 阿瑪蘭塔仍在縫製自己的殮衣。菲蘭達無法明白,為什麼阿瑪蘭塔不時寫信給梅梅,甚至給她捎去東西,但卻不願聽聽霍·阿卡蒂奧的消息,菲蘭達通過烏蘇娜向她問到這一點的時候,阿瑪蘭塔就回答說:「他們都會莫名其妙死掉的。」菲蘭達就把阿瑪蘭塔的回答當作一個謎記在心裡,這個謎是她永遠無法猜破的。高挑、筆挺、傲慢的阿瑪蘭塔,經常穿著泡沫一樣雪白輕柔的裙子,儘管年歲已高、往事沉痛,仍有一副優越的樣兒,她的額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處女的標記。她真有這樣的標記,不過是在手上——在黑色繃帶下面;阿瑪蘭塔即便夜間也不取掉這個繃帶,有時親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瑪蘭塔是在縫製殮衣中生活的。可以看出,她白天縫,晚上拆,但這不是為了擺脫孤獨,恰恰相反,而是為了保持孤獨。 在跟丈夫分離的日子裡,菲蘭達最苦惱的是:梅梅回來度假的時候,在家裡看不見奧雷連諾第二。他的昏厥結束了她的這種擔憂。到梅梅回來時,她的父母已達成了協議,姑娘不僅相信奧雷連諾第二仿佛仍然是個忠順的丈夫,甚至不會發現家裡的悲哀。每一年,奧雷連諾第二都要連續兩月扮演一個模範丈夫,把朋友們聚集起來,拿冰淇淋和甜餅款待他們;愉快活潑的姑娘梅梅彈琴助興。 當時已經看出,她很少繼承母親的性格。梅梅更像是第二個阿瑪蘭塔——十二歲至十四歲時的阿瑪蘭塔,當時阿瑪蘭塔還不知道悲哀,她那輕盈的舞步曾給家中帶來生氣,直到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戀情使她的心永遠離開了正軌。但是,梅梅跟阿瑪蘭塔不同,跟布恩蒂亞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還沒有表現出這家人命定的孤獨感,她似乎完全滿意周圍的世界,即使下午兩點她把自己關在客廳裡堅毅地練習彈琴的時候。十分顯然,她喜歡這個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輕小夥子見到她時的熱烈場面,她也象父親那樣喜歡娛樂和漫無節制地接待客人。這種不幸的遺傳性是在第三個暑假中初次表現出來的,當時梅梅自作主張,也沒預先通知,就把四個修女和六十八個女同學帶到家裡,讓她們在這兒玩一個星期。 「多倒黴!」菲蘭達悲歎地說,「這孩子象她父親一樣冒失!」 這就不得不向鄰居借用木床和吊鋪,讓大家分成九班輪流吃飯,規定沐浴的時間,而且借來了四十只凳子,免得穿著藍制服和男靴的姑娘們整天在房子裡蕩來蕩去。應付她們實在困難:鬧喳喳的一群剛剛吃完早飯又要給另一批人開午飯,然後是晚飯;整整一個星期,女學生們只到種植園去遊玩過一次。黑夜來臨,為了把姑娘們趕上床鋪,修女們累得精疲力盡,可是不管她們怎麼賣力,總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女留在院子裡,調門不准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們差點兒絆倒了烏蘇娜,因為她總喜歡到她最能妨礙別人的地方去幫忙。另一次,由於奧雷連諾上校當著姑娘們的面在栗樹下小便,修女們竟嚷叫起來。阿瑪蘭塔呢,差點兒引起了驚慌:她正把鹽放在湯裡時,一個修女走進廚房,立即問她撒到鍋裡的白色粉未是什麼。 「砒霜。」 到達的第一夜,姑娘們累得要命,想在睡覺之前上一次廁所,——大約夜裡一點,其中最後幾個才輪流進去。於是菲蘭達買了七十二個便盆,但這只把夜間的問題變成了早上的問題,因為姑娘們天一亮就在廁所前面排了長長的隊伍,手裡都拿著便盆,等候輪到自己去洗便盆。儘管其中幾個姑娘感冒了,其他一些姑娘的皮膚被蚊子咬得起了皰,可是大多數人在困難面前表現了堅忍精神,甚至最熱的時刻也在花園裡蹦蹦跳跳。到客人們最終離開的時候,花叢被踩壞了,家具給毀了,牆上佈滿了畫兒和字兒,可是菲蘭達看見她們走了就高興,原諒她們造成的損害。她把床和凳子送還了鄰居,而將七十二隻便盆堆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 這個鎖著的房間——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現在成了聞名的「便盆間」了。照奧雷連諾上校看來,這個稱呼是最合適的,儘管梅爾加德斯的臥室沒有塵土,也沒遭到破壞,全家的人仍然對它感到驚訝,可是上校卻覺得它不過是一堆垃圾。無論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誰是對的:如果說他知道了這個房間的命運,那是因為菲蘭達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邊跑來跑去,妨礙他工作。 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出現在家裡。他跟誰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長廊盡頭,鑽到作坊裡去跟上校談話。烏蘇娜已經看不見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監工的靴子發出的啪噠聲,他跟家庭、甚至跟孿生兄弟之間不可逾越的距離使她感到詫異;兒童時代他曾跟孿生兄弟玩弄換裝把戲,現在兩人都沒有一點共同之處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又高又瘦,舉止傲慢,黝黑的臉龐上有一種晦暗的光彩,神態猶如薩拉秦人(注:薩拉秦人,古代阿拉伯遊牧民族)那麼陰鬱。 他更象自己的母親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亞家的人,烏蘇娜有時談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的名字,雖然她也責備自己。她發現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回到家裡,上校在作坊裡幹活時接見他,她就反復憶起了往事,確信霍·阿卡蒂奧第二童年時代跟孿生兄弟換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孿生兄弟應當叫做奧雷連諾。誰也不知道他的詳情。 有一段時間大家知道,他沒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飼養鬥雞,有時就在她那兒睡覺,然而其他的夜晚幾乎都是在法國藝妓的臥室裡度過的。他隨波逐流,沒有什麼眷戀,也沒有什麼志氣——仿佛是烏蘇娜行星系中的一顆流星。 實際上,霍·阿卡蒂奧第二已經不是自己家庭裡的人,也不可能成為其他任何一個家庭的成員,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早上開始的,當時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他到兵營去——並不是為了讓他看看行刑,而是為了讓他一輩子記住處決犯悲哀的、有點兒滑稽的微笑。這不僅是他最早的回憶,也是他童年時代唯一的回憶。他還記得的就是一個老頭兒的形象,那老頭兒穿著舊式坎肩,戴著帽檐活象烏鴉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給他講述各種奇異的事兒。可是,霍·阿卡蒂奧第二記不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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