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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伊川先生語四(7)


  問:「『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然亦是命否?」曰:「聖人只教人順受其正,不說命。」或曰:「桎梏死者非命乎?」曰:「孟子自說了『莫非命也』,然聖人卻不說是命。」

  「故者以利為本」,故是本如此也,纔不利便害性,利只是順。天下只是一個利,孟子與周易所言一般。只為後人趨著利便有弊,故孟子拔本塞源,不肯言利。其不信孟子者,卻道不合非利,李〔遘〕〔覯〕〔一〕是也。其信者,又直道不得近利。人無利,直是生不得,安得無利?且譬如倚子,人坐此便安,是利也。如求安不已,又要褥子,以求溫暖,無所不為,然後奪之於君,奪之于父,此是趨利之弊也。利只是一個利,只為人用得別。博弈小數,不專心致志,猶不可得,況學道而悠悠,安可得也?仲尼言:「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又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不知聖人有甚事來,迫切了底死地如此,文意不難會,須是求其所以如此何故,始得。聖人固是生知,猶如此說,所以教人也。「學如不及,猶恐失之」,纔說姑待來日,便不可也。

  「子之燕居,申申夭夭」,如何?曰:「申申是和樂中有中正氣象,夭夭是舒泰氣象,此皆弟子善形容聖人處也。為申申字說不盡,故更著夭夭字。今人不怠惰放肆,必太嚴厲,嚴厲時間則著此四字不得,放肆時亦著此四字不得。除非是聖人,便自有中和之氣。問:「『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何以為知?」曰:「只此兩句,說知亦盡。且人多敬鬼神者,只是惑,遠者又不能敬,能敬能遠,可謂知矣」又問:「莫是知鬼神之道,然後能敬能遠否?」曰:「亦未說到如此深遠處,且大綱說,當敬不惑也。」問:「今人奉佛,莫是惑否?」曰:「是也。敬佛者必惑,不敬者只是孟浪不信。」又問:「佛當敬否?」曰:「佛亦是胡人之賢智者,安可慢也?至如陰陽蔔筮擇日之事,今人信者必惑,不信者亦是孟浪不信。如出行忌太白之類,太白在西,不可西行,有人在東方居,不成都不得西行?又卻初行日忌,次日便不忌,次日不成不沖太白也?如使太白為一人為之,則鬼神亦勞矣(如行遇風雨之類,則凡在行者皆遇之也)。大抵人多記其偶中耳。」

  問:「伯夷不念舊惡,何也?」曰:「此清者之量。伯夷之清,若推其所為,須不容於世,必負石赴河乃已,然卻為他不念舊惡,氣象甚宏裕,此聖人深知伯夷處。」問:「伯夷叩馬諫武王,義不食周粟,有諸?」曰:「叩馬則不可知。非武王誠有之也,只此便是佗隘處。君尊臣卑,天下之常理也。伯夷知守常理,而不知聖人之變,故隘。不食周粟,只是不食其祿,非餓而不食也。至如史記所載諫詞,皆非也。武王伐商即位,已十一(一作三)年矣,安得父死不葬之語?」

  問:「『伐國不問仁人』,如何?」曰:「不知怎生地伐國?如武王伐紂,都是仁人,如柳下惠之時則不可。當時諸候,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皆不義之伐,宜仁人不忍言也。」

  問:「宋襄公不鼓不成列,如何?」曰:「此愚也。既與他戰,又卻不鼓不成列,必待佗成列,圖個甚?」

  問:「羊祜、陸抗之事如何?曰:「如送絹償禾之事,甚好;至抗飲祜藥,則不可。羊祜雖不是酖人底人,然兩軍相向,其所餉藥,自不當飲。」

  問:「用兵,掩其不備、出其不意之事,使王者之師,當如此否?」曰:「固是。用兵須要勝,不成要敗?既要勝,須求所以勝之之道。但湯、武之兵,自不煩如此,『罔有敵于我師』,自可見,然湯亦嘗升自陑,陑亦間道。且如兩軍相向,必擇地可攻處攻之,右實則攻左,左實則攻右,不成道我不用計也,且如漢、楚既約分鴻溝,乃複還襲之,此則不可。如韓信囊沙壅水之類,何害?他師眾非我敵,決水,使他一半不得渡,自合如此,有甚不得處?」又問:「間諜之事如何?」曰:「這個不可也。」

  問:「冉子為子華請粟,而與之少;原思為之宰,則與之多。其意如何?」曰:「原思為宰,宰必受祿,祿自有常數,故不得而辭。子華使于齊,師使弟子,不當有所請,冉子請之,自不是,故聖人與之少。佗理會不得,又請益,再與之亦少,聖人寬容,不欲直拒佗,冉子終不喻也。

  問:「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漆雕開未可仕,孔子使之仕,何也?」曰:「據佗說這一句言語,自是仕有餘,兼孔子道可以仕,必是實也。如由也志欲為千乘之國,」孔子止曰:「可使治其賦」,求也欲為小邦,孔子止曰「可使為之宰」之類,由、求之徒,豈止如此?聖人如此言,便是優為之也。」

  問:「『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注言『諱君之惡』,是否?」曰:「是。」「何以歸過於己?」曰:「非是歸過於己。此事卻是陳司敗欲使巫馬期以娶同姓之事去問是知禮不知禮,卻須要回報言語也。聖人只有一個不言而已。若說道我為諱君之惡,不可也。又不成卻以娶同姓為禮,亦不可也。只可道:『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問:「『行不由徑』,徑是小路否?」曰:「只是不正當處,如履田疇之類,不必不由小路。昔有一人因送葬回,不覺僕者引自他道歸,行數裡,方覺不是,卻須要回就大路上,若此非中理。若使小路便於往來,由之何害。」

  問:「古者何以不修墓?」曰:「所以不修墓者,欲初為墓時,必使至堅固,故須必誠必敬。若不誠敬,安能至久」曰:「孔子為墓,何以速崩如此邪?」曰:「非孔子也。孔子先反修虞事,使弟子治之,弟子誠敬不至,纔雨而墓崩,其為之不堅固可知。然修之亦何害?聖人言不修者,所以深責弟子也。」

  問:「『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後進于禮樂,君子也。』孔子何以不從君子而從野人?」曰:「請諸君細思之。」曰:「先儒有變文從質之說,是否?」曰:「固是。然君子野人者,據當時謂之君子野人也。當時謂之野人,是言文質相稱者也。當時謂之君子,則過乎文者也。是以不從後進而從先進也。蓋當時文弊已甚,故仲尼欲救之雲爾。」

  「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中庸曰「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正解此兩句。然此兩句甚難行,故孔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問:「『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何以為達?」曰:「此正是達也。只好義與下人,已是達了。人所以不下人者,只為不達。達則只是明達。『察言而觀色』,非明達而何?」又問:「子張之問達,如何?」曰:「子張之意,以人知為達,纔達則人自知矣,此更不須理會。子張之意,專在人知,故孔子痛抑之,又曰『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也。學者須是務實,不要近名,方是。有意近名,則大本已失,更學何事?為名而學,則是偽也。今之學者,大抵為名,為名與為利,清濁雖不同,然其利心則一也。今市井閭巷之人,卻不為名。為名而學者,志于名而足矣,然其心猶恐人之不知。韓退之直是會道言語,曰:『內不足者急於人知,沛然有餘,厥聞四馳。』大抵為名者,只是內不足;內足者,自是無意於名。如孔子言『疾沒世而名不稱』,此一句人多錯理會。此只是言君子惟患無善之可稱,當汲汲為善,非是使人求名也。」

  問:「『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不知怨在己,在人」曰:「在己。」曰:「既在己,舜何以有怨?怨只是一個怨,但其用處不同。舜自是怨。如舜不怨,卻不是也。學須是通,不得如此執泥。如言『仁者不憂』,又卻言『作易者其有憂患』,須要知用處各別也。天下只有一個憂字,一個怨字。既有此二字,聖人安得無之?如王通之言甚好,但為後人附會亂卻。如魏征問:『聖人有憂乎?』日:『天下皆憂,吾獨得不憂?』問疑。曰:『天下皆疑,吾獨得不疑?』謂董常日:『樂天知命,吾何憂?窮理盡性,吾何疑?』如此自不相害,說得極好,至下面數句言心跡之判,便不是,此皆後人附會,適所以為贅也。」

  問:「『民可使由之』,是聖人不使之知耶?是民自不可知也?」曰:「聖人非不欲民知之也。蓋聖人設教,非不欲家喻戶曉,比屋皆可封也。蓋聖人但能使天下由之耳,安能使人人盡知之?此是聖人不能,故曰:『不可使知之。』若曰聖人不使民知,豈聖人之心?是後世朝三暮四之術也。某嘗與謝景溫說此一句,他爭道朝三暮四之術亦不可無,聖人亦時有之,此大故無義理。說聖人順人情處亦有之,豈有為朝三暮四之術哉?」(謝景溫,一作趙景平)

  問為政遲速。曰:「仲尼嘗言之矣:『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仲尼言有成者,蓋欲立致治之功業,如堯、舜之時,夫是之謂有成。此聖人之事,佗人不可及。某嘗言後世之論治者,皆不中理。漢公孫丞相言:『三年而化,臣弘尚竊遲之。』唐李石謂『十年責治太迫。』此二者,皆率爾而言聖人之言自有次序,所謂『期月而已可也』者,謂紀綱布也;『三年有成』,治功成也。聖人之事,後世雖不敢望如此,然二帝之治,惟聖人能之;二王以下事業,大賢可為也。」又問:「孔子言用我者,三年有成,言王者,則曰『必世而後仁』,何也?」曰:「所謂仁者,風移俗易,民歸於仁。天下變化之時,此非積久,何以能致?其曰『必世』,理之然也。「有成,謂法度紀綱有成而化行也。如欲民仁,非必世安可?」

  問:「『大則不驕,化則不吝』,此語何如?」曰:「若以『大而化之』解此,則未是;然『大則不驕』此句,卻有意思,只為小便驕也。『化則不吝』,化煞高,『不吝』未足以言之。驕與吝兩字正相對,驕是氣盈,吝是氣歉。」曰:「吝何如則是?」曰:「吝是吝嗇也,且於嗇上看,便見得吝嗇止是一事。且人若吝時,於財上亦不足,於事上亦不足,凡百事皆不足,必有歉歉之色也。」曰:「『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此莫是甚言驕吝之不可否?」曰:是也。若言周公之德,則不可下驕吝字。此言雖才如周公,驕吝亦不可也。」

  仲尼當周衰微,轍環天下,顏子何以不仕?曰:「此仲尼之任也。使孔子得行其道,顏子不仕可矣。然孔子既當此任,則顏子足可閉戶為學也。」

  孟子有功於聖門不可言。如仲尼只說一個仁字(「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孟子開口便說仁義;仲尼只說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

  未知道者如醉人:方其醉時,無所不至;及其醒也,莫不愧恥。人之未知學者,自視以無缺,及既知學,反思前日所為,則駭且懼矣。聖人六經;皆不得已而作;如耒耜陶冶,一不制,則生人之用熄。後世之言,無之不為缺,有之徒為贅,雖多何益也,聖人言雖約,無有包含不盡處。

  言貴簡,言愈多,於道未必明。杜元凱卻有此語雲:「言高則旨遠,辭約則義微。」大率言語須是含蓄而有餘意,所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也。

  中庸之書,其味無窮,極索玩味。

  問:「坎之六四,『樽酒簋貳用缶,納約自牖』,何義也?」曰:「坎,險之時也,此是聖人論大臣處險難之法。『樽酒簋貳用缶』,謂當險難之時,更用甚得?無非是用至誠也。『納約自牖』,言欲納約於君,當自明處。牖,開明之處也。欲開悟於君,若於君所蔽處,何由人得?如漢高帝欲易太子,他人皆爭以嫡庶之分,高祖豈不知得分明?直知不是了犯之。此正是高祖所蔽處,更豈能曉之?獨留侯招致四皓,此正高祖所明處。蓋高祖自匹夫有天下,皆豪傑之力,故憚之。留侯以四皓輔太子,高祖知天下豪傑歸心于惠帝,故更不易也。昔秦伐魏,欲以長安君為質,太后不可。左師觸龍請見,云云,遂以長安君為質焉。夫太后只知愛子,更不察利害,故左師以愛子之利害開悟之也。」

  易八卦之位,元不曾有人說。先儒以為乾位西北,坤位西南言乾、坤任六子,而自處於無為之地,此大故無義理。風雷山澤之類,便是天地之用。豈天地外別有六子,如人生六子,則有各任以事,而父母自閑?風雷之類於天地間,如人身之有耳目手足,便是人之用也。豈可謂手足耳目皆用,而身無為乎?因見賣兔者,曰:「聖人見河圖、洛書而畫八卦。然何必圖、書,只看此兔,亦可作八卦,數便此中可起。古聖人只取神物之至著者耳。只如樹木,亦可見數。兔何以無尾,有血無脂?只是為陰物。大抵陽物尾長,陽盛者尾愈長。如雉是盛陽之物,故尾極長,又其身文明。今之行車者,多植尾于車上,以候雨晴,如天將雨,則尾先垂向下,纔晴便直立。」

  或問:「劉牧言上經言形器以上事,下經言形器以下事。」曰:「非也。上經言雲雷屯,雲雷豈無形耶?」曰:「牧又謂上經是天地生萬物,下經是男女生萬物。」曰:「天地中只是一個生。人之生於男女,即是天地之生;安得為異?」曰:「牧又謂乾、坤與坎、離男女同生。」曰:「非也。譬如父母生男女,豈男女與父母同生?既有乾、坤,方三索而得六子。若曰乾、坤生時,六子生理同有,則有此理。謂乾、坤、坎、離同生,豈有此事?既是同生,則何言六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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