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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甲申死難列傳(有總論)

  夫生死之於人,亦大矣!而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則是於死之外,更有甚于死者。故同一死也,而人複於死之中,生分別焉、列等第焉。曰:若人也,於死而無媿色;若人也,於死而有媿色。猶之烈婦人以身殉節,撊然曰:餘拚一死;淫婦人以身殉淫,亦撊然曰:餘拚一死。死則無異,其所以處死者,則有異也。吾思宗烈皇帝,以死殉社稷者也;千古帝王之死,至烈皇帝而真無媿也。烈皇帝之臣之死,以死殉烈皇帝者也;千古臣子之死,至烈皇帝臣子之死,亦應無媿色。而今試論之,其真無媿色者,能有幾人?烈皇帝之世,有君無臣。凡所以求賢者不一途、用人者不一格,然終烈皇帝之世,訖無一人焉起而應之!為爵祿者,死護爵祿;為利名者,死護利名;為門戶者,死護門戶。後之殉難諸君子,雖不為爵祿、利名、門戶而死;然其所以不得不死者,亦仍為爵祿、利名、門戶也。推此一念,雖名為君父死,而此中真有不可以對君父者矣!救火者死於火,搶火者亦死於火;二者同死於火,不可謂搶火之死與救火之死同其一死也。吾觀死事諸君子之材略,皆有大智慧、大經濟、大學問;使其當闖賊未入都之前同心戮力,如拯溺救焚,則吾高皇帝二百八十二年金甌無缺之天下,豈遂敗壞至此!而無奈居官者,一當職守,便如燕人之視越;遍地烽煙,皆謂不幹己事。及至火燎其室,玉石俱焚,撲燈之蛾與處堂之燕,皆成灰燼;則烈皇帝殉難諸臣,以區區一死,遂可以塞責乎哉?昔宋司馬之卬之死,「春秋」以不死其官,故書其官而不書其名。以將相大臣事權在握,安危倚之;乃臨事一無所恃,而徒以鼠首為殉者,君子弗取也!語曰:「起死者與生者言,而使生者不愧其語,則死亦可以無恨。」夫諸君子皆見烈皇帝而不能不愧其言者也,皆死而不可以見烈皇帝者也。

  范景文
  劉理順
  成德
  汪偉
  李邦華
  馬世奇
  孟兆祥
  金鉉
  王章
  淩義渠
  施邦曜
  吳麟徵
  陳良謨
  許直
  王家彥
  吳甘來
  周鳳翔
  陳純德
  申佳胤
  趙撰

  ▼范景文,號質公,河間吳橋人;萬曆癸醜進士。除東昌府推官;以清望,擢吏部郎。天啟間,北人附逆閹專政,即家起景文掌文選事。景文歎曰:「彼欲礪劍血人,而以我為鏌鎁乎!」未浹月,即移疾求去;天下高之。

  閹黨敗,起太常少卿,以僉都禦史巡撫河南。蒞事踰月,即提兵入衛;四方勤王之兵先抵城下者,以中州為首。升兵部侍郎,鎮昌平;進南京參贊尚書。時賊在英、廬,留都岌岌,景文定營制、治樓船、煉火器,屹然保障,賊卒不敢渡江。會武陵奪情,國論騰沸,景文自南率九卿論劾;先帝震怒,除名為民。已而複思之,特起為工部尚書。癸未,奉命祀十二陵。

  甲申,拜東閣大學士。時賊勢孔亟,景文蒿目時艱,中夜輒涕零;歎曰:「身為大臣,不能仗劍為天子擊賊,雖死猶負國!」十八日,召對,時已不食三日矣;飲泣入告,聲不能續。十九日,城陷,詣朝房,拒門自經;閣吏抱持解之。入僧舍,草遺疏,賦絕命詩;時傳車駕出城,故詩中有「翠華迷草露,淮水漲煙澌」之句。遂拜闕號哭,赴演象所投井死。

  景文不聞鼎湖之信,顧傳蜀道之行。斯時倘以扈駕為名,尚可以無死;而景文決然一死,不復狐疑,蓋由其素志已定也。彼隱忍偷生者無論,亦有本欲死而一時稍遷延,後遂不及死,卒不免辱身敗行;然後知決然一死者之無憾矣。夫成仁取義,固非懷濡忍之志、萌計較之私者,所能竊附而為之也。弘光詔贈太傅,諡「文貞」。

  ▼劉理順,號湛陸,河南開封杞縣人。萬曆丙午舉於鄉,累試春官不第。至崇禎甲戌,十上公車,行年五十三歲,始成進士。應殿試,外傳策問題,諸進士皆宿搆入對。理順獨無所聞,詳覽制詔,內有一事,條對甚悉;其一事,上所增入者也。上見大喜,擢第一,授修撰。理順為人,端方正直,言動皆可為法;館師賀逢聖深器重之,同館諸門人尊為「一賢一聖」。

  甲申,官至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讀。三月十九日聞召,肅衣冠入。平旦,門未啟,大理卿淩義渠、侍郎吳履中至,傳報闖賊入城,相顧愕然。俄傳上崩,理順撫膺慟曰:「理順荷上特簡,生不能出一奇殄亂,致逆寇披猖、國家淪喪,臣之罪也。請先死!」還寓,大書於壁曰:「成仁取義,孔、孟所傳;文信踐之,吾何不然!」乃攜其妻妾及其子孝廉某並婢僕等共十二人,闔門縊死。賊至其宅,曰:「此吾鄉杞縣劉狀元,居鄉極好;吾輩奉李將軍令來護衛,劉公何遽死也!」數百人皆下拜,涕泣而去。京師人傳臣死君、妻死夫、子死父、僕死主一家殉難者,以劉狀元為最。(南京)贈詹事府正詹事,諡「文正」。

  ▼成德,號玄升,順天懷柔籍,山西霍州人。崇禎辛未進士,授嵫陽知縣。德為姚文毅所取士、又善文文肅,烏程素不快德;兗州守嘗以派餉屬邑有所私,德與之力爭,守亦恨德。會巡方禦史,守之同鄉,又烏程私人,遂劾德;得旨,逮問。複抗疏力詆烏程,廷仗者三,下獄坐贓謫戍。而德之家寓居順義,時戎馬內侵,破其城,家人皆避入地窖;父文桂曰:「豈有男女併入一窟中乎!」終不以顛沛違禮。賊至,遇害。及賊去,窖中知父死,於是德之妹及妄蕭氏、童氏皆縊死。後十日,德出獄,至家一慟甫畢,旋赴戍所;而妻劉氏終以追贓逼死於家。

  在戍籍七年,赦還,補如皋知縣;尋升兵部武庫司主事,轉車駕司員外郎。見年來封疆多變,人皆隱忍苟活,憤發於中,有「養節義、明廉恥」一疏,謂「宋臣張栻言仗節死義之士,當于犯顏敢諫中求之。在朝廷之上,有以養之而已。」又曰:「今者廉恥道喪,由於賞罰不明:死賊者褒揚不亟,則媚賊者服狗彘之衣冠而恬不愧也!」言甚激切,上為之動容。闖賊犯闕,德志在必死,貽書宮諭馬世奇曰:「老母、舍妹俱在此爭欲先引決,弟止之,以「慷慨」、「從容」二義為告。弟志在為其難,懼變起倉卒,無以自明,故複以此相商也!」及聞先帝晏駕,往東華門茶棚下號慟,觸階幾死,歸寓自盡。母張氏及一妹、一妾皆縊死。

  夫臣子之于君父,非可以報施言也;然而知此義者鮮矣。若德之正氣直節而受杖荷戈、家喪亡而身垂死,久乃得補郎署;國家之於德,亦已微矣。卒乃臨難捐軀,盡室隕命。嗚呼,難哉!豈非天性忠義,九死不移者歟?南京贈大理寺卿,諡「文毅」;母張氏,贈淑人。

  ▼汪偉,號長源,徽州休寧人;其先徙應天,為江寧人。崇禎戊辰進士,授慈谿知縣。為政無赫赫名,亦不喜事上官;而一時循良,無出其右。

  時烈皇帝念國家多難,當預儲揚曆中外、安攘文武之才,為異日揆席地;乃詔擇推知治行卓絕者,入翰林。偉以異等授翰林院簡討;尋充東宮講官,記注起居。偉素慷慨敢任事,又以破格拔擢,益感激思報稱;每得四方警報,輒撫膺流涕。壬午,東兵直入,長驅淮上,而逆闖勢益熾;則上「江防疏」,首言「佈置之法,宜於沿江要害,如武昌、九江、太平,採石以至江北浦口,或駐節建牙、或聲援策應,絡繹聯合,期於無隙可乘。而操臣與南樞臣,軍中事宜,緩急相應。又宜借鹽課、截漕艘,改下江、廣、浙直各處物料本色,以濟軍需。」皆一時碩畫。疏上,天子為動容。癸未,同考禮闈。

  甲申春,逆賊犯闕,謂其繼妻耿氏曰:「吾死決矣!」出,問乘輿所在;繞宮門者三,則宮人皆逃出矣。還寓,耿氏先自縊死;偉從容作書與其長子觀生,具袍笏北向拜闕、南向拜母,乃自縊。書曰:「嗚呼!我生不辰,丁此國難。講讀之官,既無事權可為;一得之長,亦不見用:惟有一死以自靖而已!繼室耿氏,少年節烈,矢志不移;乃於城陷之日,恬然從我而死,使萬世之後,知我朝複有趙昂發也。吾兒讀聖書,須以忠孝自勉,勿辱先人!老母不能終養;幼子晉生年甫四歲,不能撫之成人:皆吾兒事也。柩不得還,以吾夫婦衣冠招魂,葬之華山張家崗,俾魂魄常得依吾父母也。凡我親友,俱為致聲:天下事有可為,不可失忠孝念頭也!」時觀生已中壬午舉人。晉生,耿氏出;耿氏死,年二十三,以晉生託其弟耿元吉,匿之長班家,後得歸。弘光朝,贈詹事府詹事,諡「文烈」;耿氏,贈恭人。

  蓋烈皇帝朝特簡推知入翰林死節者,惟偉一人。而孟進士章明、顧錢塘咸建、劉南昌曙三人,又皆以偉門人死節。

  ▼李邦華,字懋明,吉安吉水人;萬曆甲辰進士。令涇縣,有能;擢監察禦史,巡按浙江,聲望尤著。時門戶之隙已萌,群小爭攻東林諸正人;邦華為鄒南皋門人、又同裡,人多忌之。丁已,例遷山東參議,病免。

  久之,天啟中,起廢籍為光祿少卿;未任,升都察院僉都禦史,巡撫天津。尋入為兵部侍郎,協理京營戎政。時逆璫用事,崔呈秀等欲舉諸名賢一網盡之,作「天鑒」、「同志」、「點將」等錄;「天鑒錄」,邦華名居前。樞輔孫承宗擁重兵在關外,請入朝,面奏邊事。或言承宗且興晉陽之甲,邦華為內主;璫懼甚,矯旨勒孫還鎮。倪文煥遂疏論邦華;削籍,謫戍嶺南。

  崇禎改元,起原官;尋升本部尚書。己已之警,日夕練京營兵,焦勞備至,然竟以是免。己卯,起南兵部尚書,憂去。

  壬午,起原官,掌都祭院事。癸未,東兵大入,且飲馬長淮;大帥左良玉擁重兵,有跋扈之形,東南震動。邦華多方設處,以數十萬餉資之,遂得帖然。是歲獻賊破武昌,駸駸及江右;邦華於是有「保東南裕安攘」疏,謂「長江衣帶,非僅僅守九江、守安慶,可恃無恐也。為今日計,宜增兵以扼險,江撫駐九江、贛撫駐吉安,以壯虎豹當關之勢。往來策應,責在監司。」上嘉納之。會掌院劉宗周以救科臣熊開元忤旨罷職,朝論謂總憲百司之長,非端方元老不堪任;特簡邦華代之。凡大事大獄,悉諮之;不時入奏禁廷,天語商榷,多秘莫聞。

  既賊氛熾,關、陝、山西相繼淪陷;甲申春,遂稱兵犯闕。邦華知勢危急,與勳臣李國禎各有揭請太子南遷,固根本;以科臣光時亨參駁,不果行。及城陷帝崩,邦華聞,拜文丞相祠;複返寓,閉門書版曰:「堂堂丈夫,聖賢為徒;忠孝大節,矢死靡他!」遂縊死。南京贈兵部尚書,諡「忠文」。

  ▼馬世奇,字君常,常州無錫人。崇禎辛未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累遷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學士,掌司經局印。嘗奉使山東、湖廣、江西諸藩,餽遺一無所受。典江西試、分校禮闈,所拔多知名士。

  甲申,逆闖橫行中原;召對,世奇奏言:「向因楊嗣昌、宋一鶴、左良玉等兵所在劫掠,百姓怨恨,賊反借剿兵安民為辭;愚氓被惑,遂望風叛降。今當以收拾人心為本,敕督、撫、鎮將約束部伍為急;不然,勢將不可救!」又言:「泗陵,顯陵被寇,諸藩慘禍不一。凡為臣子,皆有不共戴天之義;而猶洩洩蹻蹻、依違兩可,甯使敗壞封疆,不肯破除門戶。國家之事,豈容再誤乎!」賊犯闕,知勢不可為,與駕部郎成德相約以死。及城不守,世奇曰:「此我卒命時也!」家人泣曰:「如太夫人何!」世奇曰:「不死,亦辱太夫人!」同朝或過邸中,語世奇:「聞上南幸,死不如扈從!」世奇曰:「吾意決矣;且主上安得南,必死社稷。」謂二妾朱氏、李氏曰:「吾死,分也;汝等奈何!」二妾皆自縊死。乃望闕拜慟,以司經局印授其僕曰:「皇上果得出,持此赴行在。」又遙拜太夫人,遂端坐自經而死。世奇至都,嘗夢中吟文信國詩「從今別卻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世奇殉國之志素定,故兆先見於夢雲。南京贈禮部左侍郎,諡「文忠」;朱氏、李氏,皆特贈孺人。

  ▼孟兆祥,山西澤州人,家河間之交河。天啟壬戌進士,授大理寺評事,升吏部稽勳司主事;曆驗封考功文選主事、驗封考功員外郎,晉郎中。給假回籍,起考功郎。兆祥峻節自樹,中官某者有關說,拒不從。遂以事,降行人司副;尋升光祿寺丞、少卿、左通政、太僕寺卿。癸未,升通政使。是年八月,子章明登進士第。

  甲申,升刑部右侍郎。賊至,守正陽門。城陷,不屈死。子章明,往哭收葬父屍,亟歸。別其夫人曰:「吾不忍大人獨死,吾往從大人!」夫人曰:「爾死,吾亦死!」章明以頭蹌地曰:「謝夫人!然夫人死,須先死!」乃遣其家人盡出門外,止留一小婢在側。夫人自縊,章明扶掖之。夫人咽蹙,章明不顧;取筆寫二詩,複大書壁上曰:「有侮吾夫婦屍,吾必為厲鬼殺之!」夫人氣絕,舁一扉置夫人,加以緋服。又舁一扉置夫人左,亦服緋自縊;囑小婢曰:「吾死亦置扉上。」弘光時,兆祥贈刑部尚書,諡「忠貞」;章明贈侍御史,諡「節愨」。

  ▼金鉉,號在六;北京留守衛籍,常州武進人。年十八,舉天啟丁卯順天鄉試第一;崇禎戊辰進士。授揚州府學教授,日進諸生,講濂、洛之學;燕居言行,俱有規格:人比之胡安定。升國子博士。

  庚午,遷工部主事。時上方銳意綜核,內臣張彝憲奉敕總理戶、工兩部錢糧,特建公署。鉉慮開交結之漸、決廉恥之防,疏請罷之;不報。未幾,彝憲檄兩部司屬謁見,如部堂體;鉉又疏:「彝憲妄自尊大,以皇上迪簡之臣子,而屈抑刑餘之下臣。委質聖朝,不敢匍匐中貴之庭,致幹交結之條。」有旨切責。差抽分杭州南關;榷徵有法,遠人德之。尋移疾歸。鉉自此絕意仕進,杜門卻掃;深究性理之學,益自刻勵。與劉中允理順、陳儀部龍正友善;儀部稱其學行,古人所難。

  甲申三月,賊攻城急;鉉跪母章太夫人前曰:「兒世受國恩,職任車駕;城破,義在必死。得一避地,可以藏母,幸速去!」太夫人曰:「爾受國恩,我獨不受國恩耶?事急,簾下井是吾死所。」鉉慟哭,即辭太夫人,往驗火藥局。十九日,歸至禦河橋,聞賊入城;鉉望寓再拜,即投入禦河。從人拯救,鉉齧其臂得脫,急赴深處;時河水淺,俛齧入泥濘死之。家人報至,章太夫人遂投井死。鉉妾王氏,隨太夫人死。其弟茂才錝哭曰:「我母死,我必從死!然母未歸土,不敢死也!」遂棺殮其母。既葬三日,複投井死之。弘光贈鉉太僕寺少卿,諡「忠節」。

  ▼王章,號芳洲,常州武進人;崇禎戊辰進士。授諸暨知縣,有神君之頌。會鄞令缺,鄞境多盜賊,台使者以章才,調往。諸暨民奔走號呼,惟恐失之;鄞人來迎者,諸暨人爭逐之。久之,乃得赴新任;諸暨人肖像祠之。及治鄞,鄞人德章亦如諸暨。稍遷工部主事;考選授陝西道禦史,巡按甘肅。

  甘肅邊徼重地,章由嘉峪抵天山,單騎躬行撫賞,番人畏威懷德。巡未竣,而封事數十上,多關軍國大計;至劾內臣殺良冒功、糾甘撫剝民侵餉罪、藩差擾驛陷良,皆侃侃無所避。庚辰,憂歸。

  服闋,補河南道。甲申,賊勢張甚,章陳「保江南策」;都禦史李邦華謂章具文武才,題授巡視京營。及真定等郡破,京師震驚,調營兵五萬軍城外,襄城伯率之;而章督在城兵,為守禦計。三月,賊薄城,各官分門坐守;章巡察防禦,晝夜不息。賊攻廣寧門(俗稱彰義門),章急督戰。城破,遂入守阜成門(俗稱平則門);親冒矢石,連發二砲,傷賊甚眾。城陷,與同事科臣光時亨並走城上。遇賊奄至,連呼「下馬!下馬!」時亨即下馬,章張目叱之。賊槊中股,墜馬被執;有降賊為偽官者謂章曰:「若降,即大用。」乃仰天大慟,罵曰:「汝無父無君,何面目見我;更說我降!」左右持刀傷其膝,欲令章屈;章坐地大罵,遂遇害。弘光朝,贈大理寺卿,諡「忠烈」,廕一刀傷其膝,欲令章屈;章坐地大罵,遂遇害。弘光朝,贈大理寺卿,諡「忠烈」,廕一子錦衣世官。而光時亨卒以降賊,棄市。

  章次子之栻,字瞻卿;入閩,為兵部職方司主事。請終喪,許之;因寓義烏。浙東陷,被擒,不屈以死。

  章父子死,皆烈烈在人見聞。蓋常州言父子死節者,稱王氏;鎮江言父子死節者,稱眭氏。

  ▼淩義渠,浙江烏程人。天啟乙丑進士,官大理寺卿。

  賊偪都,盡焚其平生所著述及所評隲諸書,服緋正笏,望闕拜,複南向拜訖,遺書上其父,有「盡忠即所以盡孝,能死庶不辱父」等語。寓中繩械,都為僕人藏過;乃取短練數尺,命二僕勒之。僕泣不忍,客趙生曰:「公志決矣,何不早完其節!」為繫之窗楞,義渠奮身絕吭而死。(弘光朝),贈刑部尚書,諡「忠清」。

  ▼施邦曜,號四明,紹興余姚人;萬曆己未進士。除武學教授,升國子監博士、工部營繕司主事。甲子,典雲南試;升員外郎,管通惠河道,升屯田司郎中。丁卯,出為漳州知府;升本省布政司參政、四川按察司使。戊寅,擢南光祿寺少卿;轉北光祿寺卿、通政使,免官。

  癸未,起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邦曜見人心瓦解,寇賊所至,非降則逃;所以然者,由官吏朘削、早失民心,以致臨事潰散,此有司罪也。察司之責,在巡按禦史。於是有「實圖察吏安民疏」,大略言「巡按權重,憲綱所載。明言奸貪蠹政害民者,遂即拿問;有六品以下官有犯,取問明白,從公決斷,以實奏聞。今巡按考察官吏,但呼名過堂,未見拿問一人;即有一、二參劾,需之覆命。近即有不時參劾之旨,不過取一、二卑寒者塞責。今民命倒懸,在於呼吸,安得為此具文!考察官吏,必須當面發落,某官稱職留任、某官不稱職斥逐、某官奸貪蠹政害民拿問。巡曆府縣,立時分別;庶幾人情震竦,民生漸蘇。然其要又在反求諸身,必贓罰不取、土儀不問、謝薦不收,先自治而後可以治人;否則受贓之律,身先犯之,惡能以法繩人!」又曰:「得一良吏,勝得一良將;去一貪吏,即是去一民賊。」奏上,天子嘉之,敕巡按禦史依奏著實舉行。

  甲申春,逆賊犯京事急,邦曜即以死自誓。及賊入,于室中從容自縊。書曰:「慚無半策匡時難,唯有孤身報國恩!」時先帝升遐,九列中最先自盡者,倪文正與公;皆越人。後又得一周文節,二十有一人之中而紹興乃居其三。

  ▼吳麟徵,號磊齋,嘉興海鹽人。天啟壬戌進士,授建昌府推官。丁艱,起補興化。以治行高等,徵拜吏科給事中。同官章正宸、莊鼇獻以建言下獄,麟徵上疏力救。庚辰大計,與掌河南道祁彪佳矢志澄清,略不假借;時論快之。故事:掌吏垣者,計事竣,即擢太常。麟徵以失執政意,久不調;至甲申三月,始升太常寺少卿。

  時寇警且迫,麟徵以十二日受事。十五日,奉命守西直門。十七日,寇至城下。西直當賊沖,攻甚急;厲氣登陴,指麾守禦,矢集如蝟、砲落案前,麟徵神色不變。是夜天微雨,親督士卒以土石塞城門;宦寺馳騁城頭、欲擅啟門,中樞密遣卒出城,峻拒不許。十八日,以重賞購建兒縋城殺賊百餘人,已而賊大至。十九日,賊從德勝門入,麟徵拒戶自經,為家人所解,扶掖歸;賊已據其邸,因入道左三元祠。時傳天子蒙塵,有勸公扈從南下者;不應。同官來招之降賊,怒揮之戶外,遂自經;家人又救醒,泣而請曰:「明日待祝孝廉至,可一訣!」張目許之。祝存廉者,名淵,同鄉人;以保奏劉宗周被逮留京師。淵晨至,麟徵與訣曰:「我登第時,夢有隱士劉宗周,題文信公零丁洋詩二語於壁曰:「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沈雨打萍」。今山河破碎,不死何為!」相對泣下。因作書訣家人曰:「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而失;身居諫垣,無所匡救,法應褫服。殮時,用角巾青衫,覆以單衾、藉以布席足矣。茫茫泉路,咽咽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乎此也。罪臣吳麟徵絕筆。」書畢,投繯死之。淵為視含殮,乃去。

  ▼陳良謨,浙江鄞縣人。崇禎辛未進士,授雲南大理府推官。舉卓異,入為四川道監察禦史。

  甲申三月,聞變,作繯梁上,欲自盡;書其幾曰:「為子為臣,不能兩盡;慷慨從容,同歸一死!」有妾時氏,懷娠三月;而良謨年踰五十無子,召妾謂曰:「吾無子,汝幸有娠;倘生男,以延陳氏血食。」時氏曰:「先主人死,以絕君念!」遂投入其繯。良謨另作一繯,與之同盡。

  良謨父沒官雲南,貧不能歸櫬。壬戌謁選,求大理府推官,始得歸;人稱其孝。弘光時,贈太僕寺少卿,諡「恭湣」;時氏,贈孺人。

  ▼許直,號若魯,南直如皋人。山禎甲戌進士,吏部文選司員外郎。

  城陷,長班促報名;直曰:「俟吾死,汝往報名!」時傳先帝從齊化門出,客羊君輔勸曰:「天子南遷,公等宜扈蹕偕行,共圖光復;奈何以有用之軀,輕一鴻毛擲耶?」直唯唯。既而出門一望,曰:「當此四面干戈,駕將焉往?」比聞煤山信,號慟欲絕。羊君輔從旁慰解,諸僕環跽而哭,動以「親老子幼」;直曰:「有兄在,我無憂也!」是夜,寢羊君輔於別室,呼僕授家書,報其封公;遂更服冠帶,拜君父畢,作詩六章,有「微軀自恨無兵柄,殺賊徒殷報主心!丹心未雪生前恨,青史空留身後名」之句。命僕取繩繫之,僕股栗不能舉手。直斥之出;遂自經。比死,一手持練尾、一手上握,神氣如生。弘光時,贈太僕寺卿,諡「忠節」。

  ▼王家彥,號尊五,興化莆田人;天啟壬戌進士。授開化知縣,調蘭谿;以卓異,擢刑科給事中。丙子,憂去。服闋,補吏科。在諫垣十年,強擊無所避;權貴斂手。時閩賊劉香老等劫掠同安鎮,幾擾省會;家彥於是有「閩省海防」疏,言「舊制有衛所軍,無別兵、亦無別將,而統于各衛之指揮。每寨設號船,聯絡呼應;複又添設遊擊等官,雖支洋窮澳,戈船相望。今防禦之策,莫若復舊額而練民兵。」識者以為至論。又見群盜蜂起,皆因民困而吏不卹;上疏力言之,以為「今日之吏,催科急者考卓異,督責嚴者稱循良;不肖者以束溼濟其饕餮,賢者又為文法所縛,不得展布。由是民窮無聊,起為盜賊;一夫倡亂,千百成群。宜少寬文網,令有司加意撫綏,以遏亂源。」其他所陳,皆關切利弊,裨補軍國,為救時之要策。庚辰,升大理寺丞,曆少卿、太僕寺卿、戶部侍郎。癸未,轉兵部右侍郎,協理京營戎政。時戌事廢弛,國勢日蹙;家彥竭力補救,不遺餘策。

  甲申,賊犯闕,家彥守安定門,備禦甚力。因中官有與賊通者為內應,城遂破。賊得家彥,欲降之,家彥不屈;賊忿甚,提刀段斬之。或雲城陷,有諷其亡者;家彥正色叱曰:「國破身死,吾何足惜!但主上存亡不可知,恨不追隨乘輿,觸死輦前耳!」言畢,自刎死。南京贈太子少保,諡「忠端」。

  ▼吳甘來,號葦菴,江西新昌人。崇禎戊辰進士,授中書舍人。壬申,擢刑科給事中,曆兵科至戶科都給事中。甘來在諫垣十餘年,知無不言,彈劾不避權貴。

  甲申三月十七日,賊薄城急,兄禮部員外吳泰來至寓,執甘來手泣曰:「時勢至此,奈何!」甘來曰:「有死,無二義也!」十九日城陷,傳聞聖駕南出;甘來曰:「上明且決,必不輕出!」乃疾趨皇城,不得入。返寓,家人進飲食,卻之。有勸甘來潛遁者;甘來曰:「今不能調兵殺賊,顧欲苟全求活耶!」遂作書以後事囑其兄弟子姪。見幾上有疏草在,曰:「留此恐彰君過!」取火焚之。姪家儀奔至,相與慟哭;曰:「我不死,無以見志。汝父死,無以終養。古者兄弟同難,必存其一。使皇上在,則土木袁彬、靖難程濟,皆可為也。否則,求真人于白水、起斟尋於有仍,庶幾庭闈無子而有子、廟堂無臣而有臣矣。」遂冠帶北向拜者五、南向拜者四,賦絕命詩一首,引佩帶自縊。南京贈太常寺卿,諡「忠節」。

  ▼周鳳翔,浙江山陰人。崇禎戊辰進士,改庶吉士,曆官左春坊左諭德。靜默甯澹,與範質公、徐九一相友善。

  甲申三月,都城陷,鳳翔謂吳給事甘來曰:「臣子義在必死;然必得一視大行梓宮,縞素慟哭,乃無憾!」甘來然之。二十一日,赴東華門茶棚下,舉哀欲絕;即投金水橋下。水淺不死,複匍匐至寓,作書辭父母曰:「國君死社稷,臣子無不死君父之理。父母生我、育我、教我,以有今日。男幸不虧辱此身,貽兩大人羞!吾事畢矣,罔極之恩,無以為報,矢之來生!」北向拜君,複南向拜父母,自縊死之。留詩,有「碧血九原依聖主,白頭二老哭忠魂」之句。(南京)贈禮部右侍郎,諡「文節」。

  ▼陳純德,號澹玄,永州零陵人;崇禎庚辰進士。是年,二甲進士俱蒙召對稱旨,即除翰林、科道等職;純德以奏對詳明,授福建道禦史。

  癸未,督順天學校;方抵任,以遵化警,不能前。回京,賊入京,純德自縊死之。其同以進士召對者,特旨除翰林五人、科道各五人,共十五人;而死者惟純德一人。南京贈純德太僕寺少卿,諡「恭湣」。

  ▼申佳胤,廣平永年人。崇禎辛未進士,除儀封知縣。儀封小邑,民謹朴易治;佳胤減省條教,一意休息之。大河界邑中,多劇盜;乃修保甲之令,又廣置耳目、設購募,盜皆奔他邑。縣有大豪張甲,為奸猾,把持一切訟獄事,前後數令莫敢問;佳胤至,立案之罪至死,境內震懾。霖雨河決,佳胤親負薪實土塞之。滿三載,舉治劇,徙杞。杞壤大而俗侈,好浮偽慢上,多豪貴人居間請託;佳胤清嚴自持。士大夫家居,僮隸數千指,縱橫自如,囊橐奸宄或入民舍取器物,傷纖弱;嚴收首惡數人,立誅之。而其時盜大起,有掃地王者,率賊萬人環攻杞。佳胤登陴固守,手劍斬賊一人,乃退。更謀之父老,築磚城。

  以治行尤異,擢吏部文選司主事;以清鑒稱于時。會東兵入,佳胤條上便宜數端,上優旨答之。轉考功員外郎,當大計,為協理;貶黜無所回避,權貴多不樂之。會佳胤之師文文肅與韓城有隙,中以微法,並及佳胤;降南京國子監博士,遷大理寺副。

  甲申春,升太僕寺丞,以牧事出巡近畿。聞賊薄居庸,分兵自常山入畿南,郡縣望風奔潰;佳胤將入都,或勸之以京師且危,幸在外,可無與。佳胤慨然流涕曰:「我固知京師當不支,其如皇上何!」遂疾馳入都——時三月十二日也。遍謁大臣,畫戰守之策,皆不省。佳胤知必死;十八日,聚賓客,為次子行冠禮曰:「此宋尹衡州所謂冠帶見先人於地下也!」十九日,城破,至王恭廠井中,自投下,死之。命其僕歸報太安人曰:「不敢辱身以辱吾親!」南京贈本寺少卿,諡「節湣」。

  ▼趙撰,號鎮所,雲南昆明人。天啟甲子舉人,除貴州龍泉知縣。壬午,以禦土賊功,行取。

  癸未,授四川道禦史。巡視中城,捕賊諜以聞,殺之。城陷,賊獲譔,械之、譔瞋目大罵;賊刀杖齊下,磔其屍于白帽衚衕。以遠方乙科,無為之請卹者;附記之,以表節烈。

  石匱書曰:甲申死難而不獨以死難著者,則別之於獨傳;而死難之外更無別事可記者,則不得不盡之於死難矣。蓋以其死難,故亦足以傳也。若更以死難諸君子而覆議其一籌莫展、不能免先帝於輪台之難,謂區區一死不足以塞責,則何以處夫不死者與不死而降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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