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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林之雄(1)


  廣西綠林暴客之多,遠甚於東三省的馬賊。近數十年來,官廳因其羽黨太多,勢派太大,剿捕不易,只得改用懷柔手段。設法將其中有勢力的頭目招撫,給他一官半職,就責成受撫的,捕治他昔日的同黨。小人得志,狗臉生毛。受撫的頭目,在綠林中原具有雄厚的勢力。再加以官廳的力量,去對付一部分力弱的同黨,自然容易見功。陸續是這麼辦下來,廣西一省的治安,才漸漸的比較好些了。

  在下這篇所記錄的,不是此刻廣西的綠林,是四十年前廣西的綠林。在下是湖南人,不曾到過廣西,對於綠林的情形,原不詳悉。此篇所記錄的,不過綠林中的一人一事,由故老傳述得來的。

  據說那時廣西的風俗,一般人都崇尚科名。有資產的人家子弟,小時候為延師教讀,或不能獨立延師的,就附在別人家塾裡去讀,只要八股文能勉強成篇,便由教師領著去出考。進學謂之跨鐵門檻,跨過了鐵門檻,才能算是讀書人。進了學之後,繼續孜孜不倦的做科場功夫,命運好,科名有分的,一路青雲直上,便造成了金馬玉堂的人物,榮宗耀祖,誇示鄉閭。即科甲無緣的,也只要家有銅山,不難拿出些錢來,自司道以下的官員,清室中興以後,都可以花錢買來的。為官作宰,衣錦乘肥,也可算得是大丈夫得志于時。若是一沒有好命運,二沒有多資財,年年跟著許多童生出考,年年榜上無名,從十幾歲考起直考到三十歲,還不曾得著一個秀才,捐官又沒有力量,這人就決心不再朝仕宦這條路上走了。不朝仕宦這條路上走,卻朝哪一條路上走呢?

  廣西人生性好賭博,便朝賭博這條路上走。竭自己力量所能及的,籌措賭本。田產房屋,以及衣服器具,固然可以賣盡押絕,得資充作賭本,有時沒有這類可以押賣的東西,就是妻室兒女也能或賣或押。錢一到手,便向梧州去大賭一場。這人一生成敗,就看這一場賭博的結果怎樣。賭的得法,僥倖贏了若干,這人自己計算,所贏的足敷下半生衣食了,即捆載而歸。將押去的田產或妻兒贖了回來,安閒自在的過下半世生活。雖趕不上為官作宰的那兩種人榮顯,然尚不失為襲豐履厚的富紳。也可出入官衙,呼奴喝婢,神氣並不頹唐索漠。惟有傾家蕩產在梧州賭博的時候,手風不順,結果輸個精光,自信沒有撈本希望的人,就決心朝綠林這條路上走了。

  那時廣西的綠林,所用的武器一色都是十三響無煙槍。普通稱呼那種槍為十三太保。有了那麼一杆槍,便夠做綠林的資格了。十三太保的槍價,那時連子彈只須十九兩五錢銀子。在賭博手風不順的時候,就得留出二十兩銀子,緊系腰間。身上的衣服褲子,到手滑時都可剝下來做押注,而這二十兩買槍的銀子,是無論如何不肯動用的。入綠林之後,最要緊練習的本領,就是槍法。十三響無煙槍雖是由西洋販運過來的,然射擊的方法並不仿效西洋。大約是由富有經驗的綠林豪傑創造的。幾十年傳下來的方法,就拿現在歐西各國最新式的方法來比較,也趕他不上。西式立射,用槍兜抵住右邊肩窩,前胸是對著敵人的。綠林式則不然,左手托槍,槍兜即抵在左肩膊上,不過右手撥機時略為幫扶而已。身體是側著的,目標既小,敵人便不易瞄準。只是戰時立射的機會很少,跪射、臥射的時候多,即就跪射、臥射而論,綠林的方法也比歐西的強多了。西式跪射用右膝跪地,屁股坐在右腳踵上,左手托槍,肘抵左膝蓋,上身姿勢與立射無異。是這般的目標,仍是很大,而右腳五指幾負全身的重量,跪射略久,即痛不可當,立起時每多麻木。綠林的跪射方法,則目標較小,又舒服多了。跪下的也是右腳,惟將腳底放倒,仿佛盤膝而坐。左足向前伸直,左肘抵左腿上,身體向前略俯,瞄準的姿勢與立射相似。至於臥射的方法,就更好了。廣西多山,綠林中人,尤須憑藉山陵險峻,樹木穠密,以為掩護。西式臥射,都是撲地而臥。身體側重左邊,沒有仰臥而射的。若在半山之中,須向山下攻擊,用西式臥射方法,不啻自將身體倒懸。要立起更不容易。綠林中人在此等當口,就有一種仰臥射擊的方法,頭朝上,腳沖下,仰臥山腰。右腳交加在左腳上,豎起來叉開拇指,將槍管夾住,仿佛炮架一般。對準山下,高下隨心,左右任意。無論鏖戰多少時間,沒有疲倦麻木的弊病。立起放倒,都毫不吃力。練習槍法,須兼練爬山下嶺。綠林中人多是赤腳,只是那種赤腳,不是初入綠林的人所能做得到的,最快也得一兩年後,才有那般成績。什麼成績呢?就是練成極厚極硬的腳板皮。廣西的山,岩石的居多。石尖、石角,仿佛刀叉。不論草鞋穿在腳上,行走不甚方便,即算勉強能走,也容易破爛,難於更換。遇官軍來剿的時候,常伏匿山中若干晝夜不能出,從何處得多少草鞋來供給呢?不但須練習得腳板皮極厚極硬,兩手及肩膀膝蓋的皮膚,都須練得和牛皮、象皮差不多。庶幾上山的時候,緣岩走石,攀藤附葛,才不至滑溜。每逢緊急的時分,下山來不及跑,或直立起身體奔跑,易招敵人槍擊,多是將槍枝靠身抱緊,就地一滾而下。不問如何高,如何陡峻的山,從山頂直滾到山腳,身體不會受一毫一發的損傷。這便是普通一般綠林的看家本領。

  至於這一般綠林所擁戴的頭目,也有除這種種普通本領而外,別無本領的。全仗著在綠林中的資格老,認識的綠林人多,或為人慷慨仗義,喜盡力幫助同類,為同類所心服的。廣西一省的綠林頭目,以具這兩種資格的居多。獨具特別能耐,雄踞一方的絕少。數百年來,憑仗一身特殊的本領,在廣西一省綠林中,享絕大的威名,受全省綠林的推戴,只要是綠林中人,無論識與不識,及資格如何老,勢力如何大,聞名沒有不畏懼的,就只有羅金菊一人。

  羅金菊僅在廣西幹了三年綠林生活,一沒有徒弟,二沒有同黨。他本人離開廣西之後五六年,還有用羅金菊的名義行劫以圖避免被劫之家報官,及官廳受理緝捕的,即此可以見羅金菊聲威之大了。羅金菊不肯向人說籍貫,人因他說的是桂林省城的話,都認他做桂林人。其實他能說好幾省的話,福建、廣東的話,都說的和福建、廣東人一般無二。究竟是不是廣西人,至今無人能證明。

  他在廣西做第一次劫案。就在思恩府屬一個姓連的連家堡富豪家。那姓連的雖不能算是思恩府屬下的首富,然珍貴之物,實以他家收藏的最多;並以他家為最橫行暴道。仗著家裡有人做京官,州縣官不敢問罪他家,所行所為全仿效著各種小說中所寫的土豪惡霸。天理、國法、人情三件事,絕不放在心上,簡直無惡不作就是了。

  思恩府屬的綠林,那時也不在少數,然沒有轉連家念頭的。一則因連家堡的人平日多暗地與綠林中頭目交往,常有相當的饋贈;二則連家堡的房屋和一座小規模的縣城相似。族中有一百多壯健的男丁,雇用的莊丁及聘請來家教練兼保護的武士,也有一百多名。老弱婦孺除外,他家隨時可出一營人的兵力。四周護莊的河及磚石築成的堡壘,小縣城尚遠不及他家的設備。堡壘上排列大小的炮,綠林中人所用的槍械,他家無不完備,並子彈充足。廣西綠林雖多,然大都勢力分散,各自一部分,不肯合作。要將連家堡攻破,至少也非有三五千的兵力不可。綠林用的都是小槍,未佔據了山寨正式落草的,沒有大炮。攻這種堡不用大炮,固是攻打不下;就有大炮,也得曠日持久,方有攻破的希望。官兵一到,內外夾攻,綠林不是自尋死路麼?因此綠林中人,就不受連家堡的饋贈,也奈何他家不了。何況頭目曾受了他家的饋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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