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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蘭城樓上的白猿


  甘肅皋蘭縣城樓上,有一隻三尺多高的白猿,藏匿在城樓的天花板裡面。時常黑夜出來擾人的家宅。初時還不過黑夜侵入人家,拋磚擲瓦,弄壞人家的什物器具。久而久之,竟姦淫人家婦女,有時更將年輕婦女擄到深山之中。這白猿的身體雖只三尺多高,然力大無窮,能用一隻手摟住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在屋簷上飛也似的跑,什麼人也追趕不上。

  那時甘肅的巡撫,在下忘記了他的姓名。他見自己巡撫的地方出了這種妖物,於自己的前程顏面,都有莫大的關係。只得懸一千兩銀子的重賞,捉拿這白猿。不問死活,只要有人能將白猿送到巡撫部院,即時由這巡撫掏腰包,賞一千兩銀子。只是這賞懸了大半年,誰也不能將這白猿拿住。有許多獵戶,想得這項重賞,以為這白猿的巢穴在山裡。有幾次,人家在半夜三更裡失去了婦女,當時明知被白猿摟去了,卻尋不著蹤跡。後來隔了三五日,在深山之中發現了所失婦女的屍身。因此獵戶只道它的巢穴,必在離屍身不遠的地方。

  各獵戶都將平日獵野獸的器具,如窩弓、弩箭、陷戶、鋪地錦、滾網之類的東西,一處一處裝設起來。這些獵具,雖是中國獵戶歷代相傳下來的陳腐東西,或者不及西洋用科學知識製造出來的厲害,然即就這些陳腐不堪的東西,研究起來,也實在有使人不能不佩服古人心思巧妙的所在。中國的窩弓、弩箭,原是古人從在戰場上用的武器仿造出來的。不過戰場上用的箭頭上面沒有毒藥,獵家用的都有毒藥,並且那藥還非常厲害,真有見血封喉的力量。在下曾聽獵人說過,獵家弩箭上的毒藥,制法異常秘密,從來不肯傳給非同業的人。藥中有一樣最難取辦的,就是蘆蜂尾上的毒水。蘆蜂比黃蜂大兩三倍,人若被它蜇著了,立時就痛得昏死過去。須一個時辰以後,才得回復原狀。所以能使人痛得這麼厲害,就是因它尾上的毒水蜇進了人的皮肉之內,可見得這種水的毒很厲害了。不過這種水,既然毒的厲害,卻如何能弄得到手,可供人製造毒藥呢?即此一端,就使人不能不佩服古人心思的巧妙。要取蘆蜂尾上的毒水,須預備數十個豬尿泡,都吹得鼓起來。等到幹了的時候,乘沒一些兒星月之光的黑夜,取毒水的人身上須穿定做的厚棉衣服,頭臉手腳都得完全蒙著,只露兩眼在外。古時沒有玻璃,便用琉璃片遮護。將豬尿泡渾身系著。右手握一個火光很明亮的火把,左手也抓住幾個尿泡,到白日尋著的蘆蜂窩跟前去。蘆蜂的性質和黃蜂一樣,也是拼死命的擁護蜂王。黑夜一見了火光,以為是侵犯它蜂王的來了。一齊飛出窩來,圍繞著拿火把的人亂蜇。針針蜇在尿泡上,約莫尿泡裡蜇的毒水已夠用了。尿泡已不似初時鼓起了,就摜下火把回來。每個尿泡裡能得著一滴毒水,更加上幾味藥,配合起來,敷在箭頭上。無論如何兇狠的異獸,一中上這毒箭,不能逃三五步就得躺下。陷戶也是從古代戰爭時所用的陷坑化出來的,但是戰爭時所用的陷坑大,獵家所用的陷戶小。陷坑上面是鋪些泥土,陷戶是木板做成,形式和平常的門框差不多。木板中間,安有機紐。野獸踏在上面,木板一翻,就掉了下去,木板仍舊翻過來。若有野獸接著走來,又可以繼續翻下去。不像陷坑只能使用一次。然這都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巧妙。最巧最合用是鋪地錦、滾網兩種。鋪地錦是絲制的網,每一個網眼裡裝了一口極鋒利的鐵鉤,用時平鋪在厄要的地方,野獸誤走進了網,只要掛動了一個鐵鉤,全網的鐵鉤都牽動了,只須一刻兒工夫,野獸一身都被網住了,如蒼蠅落在蜘蛛網裡一般。不過制一副鋪地錦得費不少的錢,沒多大財力的獵戶,不能置備這種獵具。極容易是滾網,製造的方法也極簡單,就是用麻繩或棉繩織成,一片見方一丈五六尺的網,兩邊系在兩根杉木條上,揀厄要的地方,將兩根木條分左右帶點兒俯勢豎起。網中間掛一塊香餌,離地約尺來高。野獸沒有辨別的知識,一見香餌必銜著一拖。杉木條豎在地上當然不豎得堅牢,被這一拖,網原是帶著俯勢的,拖得倒下來正正的罩在野獸身上。野獸到了這時候,沒有個不東西亂躥的,越躥越將杉木條牽了攏來。野獸的腳,也就被網絆住了。此時惟有倒地亂滾,越滾越緊,到不能動彈了才住,因此謂之滾網。

  這種種獵具,不論什麼野獸,不遇著則已,遇著是決沒有逃脫的。但是各獵戶裝設著想捉這白猿,卻是一點兒效驗也沒有。猴子本來比一切野獸都機靈得多,這白猿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機靈更是在一般猴子之上。這一類獵戶如何能捉得它著?裝的窩弓、弩箭,不僅射不著它,反被它將機紐弄壞了。通皋蘭縣僅有兩副鋪地錦,也都被白猿撕破了。眾獵戶得不著賞銀,倒蝕了血本,都氣得無可奈何。

  起初,是眾獵戶各想獨得賞銀,各裝各的機關,各守各的當口。(獵戶名獸所必經之地為當口,又簡稱為當。有第一當,第二、三、四當之稱。每當須派人扼守。)後來見白猿靈巧,大家都吃了虧。只得各自把自私自利的心思收起,聯合偵查白猿的巢穴。

  這日天當正午,有一個人在城牆上行走,偶然發現一隻極大的白猿,跪在城樓頂上的瓦溝中,對著太陽噓氣。城樓很高,不僅在地下的人瞧不見它,就是在城牆上,也只站在這人所站的地方,才能瞧見。因為這城樓已有多年不曾修理了,樓簷崩缺了一塊,必須從這塊崩缺的所在,朝上望去,才可以望見白猿跪的地方。不然,就得站在比城樓還高的所在,皋蘭城裡沒有比城樓再高的樓,所以直到此時才被這人于無意中發現了。這人既看見了滿城痛恨、大家要捉拿的白猿,自然不肯緘默。即時就招了幾個人同看。這些人雖都看見了,然想不出捉拿的方法。正午一過,就見它鑽進天花板內去了。就此一傳十,十傳百,滿城人都知道白猿的巢穴在城樓上了。

  第二日將近正午,便有許多人立在城牆上等候,果然天色一交正午,即見白猿又從天花板裡出來,跪在原處,對太陽噓氣。有年輕的人看了耐不住,對著樓上大聲吆喝,以為白猿聽了必逃走。誰知它連睬也不睬,專心致志的噓氣。於是就有人拾著小石子,對準白猿打去。有打上去沒打著的,有打到樓簷邊就碰回來了的。儘管打得一片聲響,白猿跪在瓦溝裡,只是不作理會。日影剛過正午,仍是鑽進了天花板。當下便有浮躁少年主張搬梯子來,挑身手快便的人上城樓去捉。老成些兒的人阻止道:「快不要打草驚蛇,讓它跑了更不容易找著它停留的地方。由它藏在裡面,我們去通知獵戶,明日用毒箭射死它。」看的人都附和這辦法。

  次日果來了幾個獵戶,都帶了鳥槍,將硝彈裝好了,只等白猿出來。須臾日麗中天,白猿如期而出,自跪拜,自噓氣,好像全不知道下面有人暗算的。獵人好不高興,舉起鳥槍從缺口裡對準白猿一攀火機,說也奇怪,打獵人用的鳥槍、硝彈、銅帽,以及槍管、火門,沒一件不是十二分注意的,因為獵野獸不是當耍的事。遇著虎豹豺狼的時候,真是生死關頭,所以獵人的槍,不扒火則已,扒火沒有不應手而響的。只是這番攀過火機,半晌不聽得槍響,知道是被封住了。剛待放下鳥槍,只見安銅帽的火門裡噴出火來,鬆手都來不及已轟然一聲,將槍管炸得粉碎。托槍的左手炸斷了四個手指,驚得眾人都不知為著什麼,齊聲問是什麼道理?獵人吐舌搖頭道:「這東西有封槍的道法,還怕它倒子,不能再用槍打它。」眾人問道:「怎麼謂之倒子呢?」獵人道:「像剛才這樣名叫封槍,將我們用的槍封住了,彈子打不出槍管。有時不響,有時將槍管像這麼炸開。倒子是將槍裡裝的硝藥彈子倒轉來,彈子在下,硝藥在上,一攀火機正打著自己。有些兒道行的狐狸,都有這種手段。我們不曾見過這種猢猻,因此不知道它也有這般手段。沒提防著它倒被它傷了。」眾人聽了再看白猿時,已鑽進天花板裡面去了。

  次日幾多家獵戶集合起來,挑選了一個射法最高強的,準備了強弓硬弩,等得白猿出來,颼的一箭射去。只見白猿不慌不忙的伸手將箭接過去,一折兩段,往樓下一擲,行所無事的樣子。一連射去幾箭,都被白猿接著折斷了。獵人只得放起一隻鷹來,想分白猿的神,使它接不著箭。鷹飛到天空,一眼看見了白猿,便疾飛而下,張開兩隻鋼鉤也似的鷹爪,想將白猿的頂皮抓住。誰知白猿的身手真快,鷹一飛到切近,就被白猿用兩手撈住鷹爪,將鷹撕做了兩半。跟著射上箭去仍被它從容接了。獵人又損失了一隻鷹,懊喪得什麼似的,一個個都恨不得抓住白猿碎屍萬段。但是怎麼能抓得住它呢?

  狄道州有一個姓梁名如晦的,家裡富有數十萬財產。梁如晦雖是生小讀書,然性喜武事,尤會打獵。他家養的鷹、狗極多,有值百數十兩銀子一隻的鷹。他有一隻最得意的鷹,亮開兩翅足有八尺來寬。金睛銀爪,雄俊絕倫。三四十斤重的狼,這鷹能用一爪抓住狼的脊毛,等狼反過頭來再用一爪抓住狼的咽喉,將狼提起。展翅飛到半天,往岩石上一擲,跌得骨斷筋折,然後再飛下去抓起來送到梁如晦跟前。如晦把這只鷹看比什麼珍寶都貴重,每次打獵必帶了出去。遠近的人沒有不知道梁公子的鷹厲害的。甘肅巡撫也就聞了這鷹的名,見皋蘭一縣的獵戶都奈何這白猿不得,不由得想到梁家的鷹身上。特地派遣一員差官,帶了巡撫的親筆信,到狄道州來請梁公子。梁如晦不便推卻,即日帶了這鷹和平日他自己打獵用的彈弓,跟著差官到皋蘭。見過巡撫之後,便到城牆上等候。

  白猿按時應候的出來,不差分秒。梁如晦的彈子能黑夜打息香頭,百不失一,並能連發三顆。自以為無論白猿的身手如何快,接了第一彈,決接不了第二彈,接了第二彈,決接不了第三彈。因聽說獵戶放出去的鷹反被白猿抓住鷹爪,撕做了兩半。又見白猿果是大得非常。他是十二分愛惜這鷹的人,恐怕也被白猿撕壞了,不敢放出去。使出他自己平生連珠彈的絕技來,朝著白猿的咽喉不斷的發去三彈。只見白猿的兩手略略的動了一動,三顆彈子都被它接住拋下樓來了,這才把梁如晦驚得望著白猿出神。

  除了放鷹上去,沒有旁的方法,只得孤注一擲,把鷹放到半空。這鷹也奇怪,平日跟著梁如晦出獵,遇著狐狸狼兔之類的野獸,總是絕不躊躕,一落到眼裡就比流星還快的飛下來抓捉,從來沒有讓野獸逃走了的時候。這番放在半空,卻不似平常那般猛勇了。只管在空際盤旋,兩眼仿佛在那裡打量白猿的身體。白猿也似乎改變了前幾日的態度,現出提防這鷹的樣子。正午只一刹那間就過去了,白猿鑽進天花板。這鷹也就沒精打采的飛下來。梁如晦更是沒有興致,覺得這鷹抓不著白猿,自己面上沒有光彩。次日只好又把鷹放上去,仍是和昨日一樣,盤旋不下。梁如晦道:「明日若再不能將白猿抓住,便是這鷹自料敵不過白猿,不敢飛下。就多放十天、半月,也是如此,沒有用處。」梁如晦這兩日在城頭放鷹,驚動了皋蘭滿城的人,都來瞧這千載難逢的奇事。一干看的人,聽了梁如晦這話,都著急這白猿沒人能除掉,皋蘭縣裡不得安寧。

  第三日更哄動得看的人多了。梁如晦才將鷹放出,誰知頭也不回的,徑向西方飛去了。梁如晦只急得跺腳道:「這鷹必是自量敵不過白猿,賭氣飛向別處去了。可惜了我一只好鷹,便拿一萬銀子,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隻這麼好的鷹來。」一干看的人看了這情形,也都不禁替梁如晦歎息。

  眾人中有一個小孩子的眼睛最快,忽指著西方天空中喊道:「咦,咦,咦!你們看,那裡慢慢兒向這裡飛來的,不是鷹嗎?」梁如晦隨著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欣然應道:「是了,是了,正是我那心愛的鷹。」鷹的飛程真速,這裡話才說了,它已飛到了城樓頂上,兩個翅膀亮開著,挺直的不撲動一下。前、昨兩日只在離白猿頭頂兩三丈高下打盤旋,不肯再下來。這番就漸盤漸低,看看離白猿頭頂不到一丈了。白猿也好像有些注意起來,仰面朝天睡在瓦溝裡,兩手兩腳都張五指,做出等待鷹臨切近就一把抓住的架式。梁如晦扣上彈丸,打算趁白猿一意招架鷹的時候,將連珠彈發出。無奈白猿好像早已料到有此一著,將身體仰睡在瓦溝裡。立在城頭上的人,僅能瞧見它手腳的指尖兒,不住的在那裡晃動。沒了目標,如何好瞄準發彈呢?只得扣住彈丸,看這鷹盤旋到離白猿僅有三四尺高下了,猛然將兩個翅膀連撲幾撲,只撲得泥沙灰屑和急雨一般的落下來。白猿正圓睜兩眼,朝上不轉睛的望著。不提防撒下這麼多泥沙來,登時把兩眼迷住了。不知不覺的用手去揉眼睛。鷹得了這般好機會,哪敢怠慢,閃電也似的兩翅一收,兩爪一張,挫下來就把白猿的咽喉抓住。兩翅一撲,竟將白猿提離了瓦溝。梁如晦早就扣好了彈丸,至此忙將三彈發去。白猿的手腳正和鷹拼命扭住,哪能騰出手來接彈子呢?三彈都中了要害,任憑白猿厲害,連中了三顆彈子,如何還能扭得過鷹呢?手腳一松,便滾下城樓了。

  皋蘭縣從此便除了一個大害。原來這鷹飛向西方去的時候,就是特地飛到沙灘上,將兩翅在沙內摩擦,使翎毛裡含滿了泥沙灰屑,帶回來迷白猿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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