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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婿斷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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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上海一般長三堂子裡面,只要這家的排場略為闊綽,姑娘略為時髦些兒的,房中多半懸掛一種字體略似瘞鶴銘的對聯,或屏條,或橫幅。對聯每每用嵌字格,將這家時髦姑娘的名字嵌在上面。下款都是寫著韋馘。 這韋馘在當時,無人不知道他是一個風流才子。人物既生得漂亮,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又無所不能;更寫得一手好指頭書,能使人一點兒瞧不出是用指頭寫的。他本是一個貴家公子出身,兼有以上幾種資格,當然在社會上能得著一大部分人的稱道。堂子裡能得著這般好資格的嫖客光顧,其歡迎熱烈高到一百二十度,自不須說得。不過社會上一大部分人和堂子裡時髦姑娘,都只知道韋馘是個富貴公子當中有才華的,卻少有人知道他的武藝更在他文才之上呢! 他當少年時候,不但喜嫖,並且喜賭。他賭錢的本領不高,氣魄倒是很大。因畢竟是個公子哥兒出身,不知道物力艱難,每賭得手滑的時候,一注輸去幾百幾千。在旁人看了,替他搖頭吐舌,而在他自己,毫不措意。有時贏上幾百幾千,他也只當是儻來之物,隨手揮霍,可以於頃刻之間散一個乾淨。他平生最羡慕李白的人品才情,說千古有氣魄的文人,就只李白一個,餘子都碌碌不足齒數。 他原籍是廣西,廣西的民俗強悍,從來在西南各省之上。廣西多山,而所有的山,又都生得嶒崚峻削,剔透玲瓏。即不曾到過廣西的人,只要讀過柳柳州的文集,廣西山水的好處,也就可以想像而得其大概了。不過廣西山水的好處,在柳柳州生當太平的時候,就可以供文人的遊覽、詞客的吟詠。自元明清以來,中原喪亂。有些兒抱負和能耐的人,不甘心屈服在異族專橫之下,就利用這些山水幽深的地方,秘密團結志趣相同的人,為無形的割據。不奉政令,不納賦稅。歷朝數百年來,在廣西一省之內,像這一類的團結,可以說無地不有,無時不有。當時的官府,固然拿這一類團結的人,當強盜看待。便是本地一般馴懦的百姓,也習焉不察,跟著官府指這類人為強盜。於是廣西的強盜,數百年來都是勢力逼於全省。久而久之,綠林兩個字,就成了這類人的專門頭銜。便是這類人的自身,習久也忘了本來,也以綠林豪傑自命。既沒了政治的思想、種族的觀念,徒然恃強結合,違抗政令。本來要說不是強盜,也說不過去。並且有時殺人放火,打家劫舍起來,和從來落草的強盜一般行徑。官府不待說有保護地方治安的責任,但是廣西的官府,對於這種責任是歷來不肯完全擔負的。就因為山水深幽,派兵剿捕這些綠林,想剿一個根株盡絕,絕對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在一般心目中只知道想發財的官府,固然不肯勞神費力,幹這樣討好百姓不討好上司的笨事。即間有一兩個肯在百姓身上著想的官兒,一鼓作氣的提兵調將,捕剿綠林;然綠林在廣西的勢力,既是根深柢固,好容易說到去捕剿他們,軍官一個不留神反被綠林打得棄甲曳兵而走的事,倒是尋常得很。有了幾次官軍捕剿綠林的榜樣,還有誰肯當這種呆子呢?做官的只求綠林不打劫到衙門裡來,哪怕就在靠衙門的左鄰右舍殺人放火,可以裝聾作啞的時候,也就不聞不問的了。百姓既照例得不著官府的保護,迫於自衛,也只得將三村五寨的人團結起來,有錢的出錢購辦些武器,體力強壯的操練些武藝,是這麼團結自衛。力量薄弱些兒的綠林,也就不敢來嘗試了。因為有這種團結自衛的關係,民俗自然強悍起來。 韋馘生長在這種團體之中,又生成豪邁的性質,因少時就羡慕李白,所以於讀書之外,並研究劍術。不過韋馘研究劍術目的不在和人較量,以故研究了好幾年,不曾有一次向人表示過,外人也少有知道的。 做杭州運司的程群,是兩榜出身,很有點學問。不知如何看見了韋馘的詩文,大加欣賞。知道韋馘還不曾定婚,程群有個女兒,也是生得秀外慧中,程群異常愛惜。從小就帶在自己身邊教讀,十三四歲的時候,已是文學斐然了。女兒越好的,擇婿越不容易。程群為這個女兒,到處留神物色快婿。 真是天成佳偶,恰巧遇了韋馘這種全才的人物。韋馘也知道程家小姐不是尋常閨秀可比,經程家一托人說合,韋家便答應了。只是程群的夫人覺得杭州離廣西太遠,自己女兒出嫁要行這遠的道路,沿途不免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遂和程群商量,托媒人要求韋馘來杭州入贅。 這種要求,韋家當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於是韋馘便因入贅到了杭州。程群恐韋馘住在外面,招待難得周到,要韋馘徑到運司衙門裡住著,等候婚期。韋馘既是個生性豪邁的人,並不推辭。一到杭州,就直入運司衙門下榻。程群看了這樣的女婿,心中自是十二分的快慰。因韋馘到杭州的時候,距離結婚的喜期還有十來日。程群恐怕這十來日當中,韋馘受新親的拘束,不甚舒服,自己便不大和韋馘見面。特地指派了幾個很漂亮的屬員,專一陪伴韋馘消遣。 這幾個受了程群指派的人,其招待韋馘之殷勤,是不消說的了。凡是韋馘所歡喜的玩意兒,無不曲意體貼,以求能得韋馘的歡心。就只一個嫖字,不敢引韋馘入勝。嫖以外的行樂方法,應有盡有。就中尤以賭為最厲害。韋馘初到時,還自己覺得是來入贅做新郎的,一切舉動都很客氣些兒。就是他生平最愛的賭博,從場下注,也不拿出平日在家鄉豪賭的樣子來。賭來賭去,賭到幾日之後,漸漸的賭得忘形了,哪裡再按納得住性子。三百兩一注,五百兩一注,只圖賭得痛快,什麼也不知道顧慮。他身邊帶來的銀錢,本也不少,然不論帶了若干,如何能經得起他這般豪賭呢?他賭錢的手段,前面已說了,原不大高明,將帶來做結婚時正項開支的銀錢,泥砂也似的輸了出去。一般奉命陪伴他的人,雖未必有想贏他錢的心思,然他正式輸了出來,決沒有無端退還給他的道理。韋馘是何等要強的人,也斷然做不出要贏家退包的事。 這回韋馘賭到半夜,輸到半夜。同賭的都以為韋馘手中還有錢,其實已是輸得一乾二淨了。韋馘正做著寶官,同賭的壓下的注不小,一邊極輕,一邊極重。韋馘存著僥倖的心思,暗揣開出輕門來便好了,不肯示弱將寶一手揭去。誰知賭神竟好像要韋馘坍台的一般,偏偏開出來的是重門。韋馘一時賠不出錢來,這才急了。但是生性要強的人始終不肯當著人示弱,即對同賭的說道:「請大家等一會,我去拿了錢就來。」說著,約計了一個數目,須四五百兩銀子。這些人不敢使韋馘為難,齊說不要緊,留到明日玩的時候再算罷。這時韋馘口裡雖說去拿錢的話,然帶來的錢既輸光了,為人在客,一時又到哪裡去拿錢呢?見這些人如此說,也只好就此下臺,收拾安歇了。 一個人睡在床上,想起賭錢的情形,又是懊悔又是著急。懊悔是把帶來做正用的錢輸光了,喜期在即,不能著人去家鄉趕錢;著急是該了賭博賬,不還給人面子上過不去,越想越睡不著。思量我初到此地,除了這裡以外,別無可以通融的親友。岳父母雖是有錢,但我如何能丟這面子去向他開口。岳父母以外的人,更是不用說的了。韋馘想到這裡不由得急得坐了起來。 猛然間心中一動,便得了一個計較。暗想我聽說程家小姐甚是賢淑,我何不趁這時全衙門的人都睡著了,就去小姐房中要求她為我設法呢?她和我雖不曾成親,然我畢竟是她的丈夫,她不能不替我設法顧面子,並決不至將我去要求她的事,向人洩露。韋馘自覺計算不差,即時更換了一套黑色的短衣服,施展出平生本領來,從窗眼裡一躍上了屋簷,穿梁越脊,直到上房。尋著了小姐的閨闥,撬窗躥了進去。將燈光剔亮,一手執燈,一手將繡幃撩起,輕輕喚了聲小姐。程小姐正面朝裡睡著,被喚得驚醒起來。回頭一看,見是一個面生男子,立在床前。正待喊救,韋馘已急忙說道:「我是韋馘,請小姐不用驚怕。我夤夜到小姐這裡來,自知無禮,只是有萬不得已的事,不由我避嫌不來,望小姐原諒。」程小姐翻身坐起來,聽說就是自己的未婚丈夫,看容貌聽談吐也能知道不是個來行強暴的人,驚怕的心雖立時減去了大半,然害羞的心也立時充分的發生了。照例低著頭,紅著臉,一句話也回答不出。韋馘緊接著說道:「詳細情形,等到某日以後,再和小姐說明,此時來不及多說了。我今晚在這裡和某某幾人賭錢,把帶來的用費都輸光了。還該了某某四百兩銀子的賬。要顧我自己和小姐的面子,勢不能不從速還給人;又不能向別人去借,因此惟有到小姐這裡來,小姐快替我設法。顧全這次的顏面。」程小姐聽韋馘這麼說,沒奈何只得回答道:「我這房裡所有的,僅有三百多兩銀子,要得急,只好拿首飾去湊。銀子在那第三口皮箱裡。」韋馘一看那皮箱有鎖鎖著,也來不及問程小姐討鑰匙,放下燈來走過去只一撚,鎖便隨手落了下來,開箱取出銀兩往懷中一揣。程小姐已從手腕上取下兩副金鐲,擱在床緣上。韋馘也拿起來揣了,將要踴身上屋,忽然又動了個念頭,回身對程小姐說道:「求小姐不要以我這種行徑過於無賴,擱在心裡著急。我從此以後決不敢再賭錢了。小姐或者不相信我這話,以為靠不住,我留一件信物在小姐這裡,好教小姐放心。」說完一口將左手的小指頭咬了下來,血淋淋的放在桌上。那指頭還在桌上跳了幾跳。韋馘已一躍上了房屋,由原路回到自己房裡,裹了傷指安歇。次日,換了金鐲,歸還賭賬。從此果一生不再賭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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