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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欠債還錢朱正章失望 挾妓飲酒平十郎開葷(1)


  話說黃文漢等從蒲田看了梅花,一行人回東京來。楊長子住在小石川茗荷穀町一個日本人家裡。這日本人家姓高岡,本來是個陸軍大尉,遼陽之戰,被俄國人打死了。高岡一生無兒無女,就剩下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婆。幸高岡在日還有些存積,除了茗荷穀町這所房子而外,還有千來塊錢,留在這老婆手中放高利貸。這老婆名叫安子,生性貪酷異常。因為做留學生的高利貸生意,與白銀町的塚本平十郎熟識。於今塚本平十郎因同朱正章父子到江蘇討朱甫全的帳,上了一個很大的當回來,不敢再和,留學生交易了。安子不曾上過當,仍是利令智昏的不肯放手。塚本上的這很大的當,是誰教他上的哩?說出來也好教借高利貸的同志長一點見識。

  那年塚本同朱正章父子帶著蕙兒跑到江蘇無錫縣,打聽朱甫全並沒往別省去。朱鐘先教塚本寫了封信,打發一個人送到朱甫全家裡。信上不待說是寫得雷厲風行,若三日之內不交出錢來,便教無錫縣拿人。好像無錫縣的縣知事是他家裡的子孫一樣。朱甫全接了這封信,當時也不免有些動氣。過了會一想:這事情和他拗不過。中國的官府素來是怕外國人的。又有朱正章父子在裡面,到無錫縣叫幾個差,是不費吹灰之力的。我家中這樣人家,有差狗子來了,喧傳出去,豈不教人笑話!且設法還了這錢,再來作弄他一下子。他一個日本小鬼到中國來了,還怕想不出害他的法子嗎?當下主意打定,即和他妻子商量。

  他妻子手中本有不少的私蓄。因朱甫全在日本,有了錢便貪玩不肯回來,所以不匯給朱甫全用。朱甫全既在家裡,及聽說是日本人要教無錫縣出來討債,自然嚇得他要多少便拿多少出來。

  朱甫全硬敲了他妻子五百塊錢的竹杠,帶在身邊,來見塚本。不待塚本開口,先道了無窮的歉。對朱正章父子也說了許多不安的話,要求塚本酌量減輕些息錢。塚本心想:就告到無錫縣,代我追討,也只能討得頭錢,利息是沒有的。來往的川資,雖字據上寫得明白,歸債務者擔負,然不過紙上的一句話。

  這人連頭錢都還不起,哪裡還能擔負債權者的川資?只要肯一手拿出來,不要我勞神,息錢就減輕一點也是有限的事。便對朱甫全說道:「這息錢是沒有減輕的道理,我不向你要求旅費就很對得住了。」

  朱甫全笑道:「旅費我本應該奉送,並且你到敝處來了,我也得盡一點東道之誼。好在你既來了,也不必急於回國,以後同玩耍的日子還多。我們先將這數目了結,再談快樂的事。我在中國不像在日本,不特在本地略有微名,就是在上海,知道我的人也不少。你回日本去的時候,我可送你到上海,盡興快活幾天。我此刻原不是吝惜這幾個錢利息,不過算起來,利多頭少,拿出來覺著心裡有些不快活!」

  塚本點頭道:「是這般罷。你的頭錢二百元,借去兩個月之後你就歸國。我曾照兩個月計算,頭利共二百四十元,已在朱老先生名下,扣除出來。於今既要承你的美意招待,我若一點兒也不肯放鬆,未免傷了以後的情面。此刻就將這二百四十元按照八分算息,到今日為止。只是我實仍得息上起息,不然我就太吃虧了。」

  朱甫全聽了,懶得多爭,便依塚本的,共算出三百二十多塊錢來。朱甫全如數給了,收回了字據。塚本按照二分算息,還給朱正章。朱正章待不依,朱鐘解說了幾句,朱正章也就罷了。

  朱正章一肚皮的憤氣,想借著塚本的勢力來敲朱甫全的竹杠。至此都煙消火滅,只得又翻轉臉來,和朱甫全講族誼,訴說:「這次到日本,受了許多的虧累。而江戶川館的伙食帳,因為朱鐘擔保,非還了錢不許我父女搬出來。我實在沒法,只得行李押在那裡,說向你拿了錢再去取回。你這錢得算給我。你兄弟是為你的事請假回國的,你的事既了,不久就要到日本去,好教他將這錢帶去,將行李取出來。」

  朱甫全明知道朱正章是謊語,只是因要借著他做幫手來害塚本,不便揭破他,諾諾連聲的答應:「這錢是應該還的,九弟(朱鐘行九)動身的時候,我一定籌了送給他。」

  朱正章心中也有些怕靠不住,不過怕逼緊了,朱甫全翻過臉來。塚本的事情已了,掯他不住,只得用和平手段套住朱甫全。朱甫全本來和朱鐘說得來,這次見面之下,仍是很好。朱甫全便和他商量作弄塚本的法子。朱鐘笑道:「要作弄他,無非是引誘他嫖!賭是引誘他不來的。日本人不懂中國的賭法,並且他這小鬼很謹慎,就是肯賭,也輸不了他幾塊錢。只要買通一個婊子,將他灌醉了,糊裡糊塗的送個病給他,包管他這一輩子不得好。」

  朱甫全道:「怎樣送個病給他?」

  朱鐘道:「教嫖客害病的法子,稍有些兒閱歷的婊子都知道。我們只花幾個錢,容易得很!她們婊子對這樣一個四五十歲的日本小鬼有什麼感情?教她怎麼樣做她便怎麼樣做。」

  朱甫全道:「若塚本不肯嫖怎樣哩?」

  朱鐘笑著搖頭道:「這小鬼最好色。他同我在遊船上,就只管問中國妓女的價錢,並問接不接外國人。到上海的時候,我帶他到青蓮閣泡了壺茶。他看了那些拉客的野雞,他喜笑得眼睛沒了縫,連骨頭都軟了似的。看中了一個十六七歲的,便硬要拉著我同他去住夜。我說上海的野雞都有梅毒,危險得很,他才不敢糾纏了。我帶到么二堂子裡,他也看中了一個年輕的,說要住夜。我真是怕他染了病不好,對他說:『這裡也和野雞差不多。』他還不服道:『難道上海的婊子都是擺看的嗎?這個也有病,那個也有病,照你這樣說,簡直沒人敢在上海嫖了。』我說:『要嫖還是長三堂子。雖不能說都沒病,但是來往的都是中等社會以上的人,比較起來到底安全些。』他聽了,便要到長三堂子裡去嫖。我對他冷笑了聲道:『你帶了多少錢,夠得上在上海嫖長三?』他問我:『要多少錢睡一晚?』我說:『用千把塊錢,有沒有睡的資格,還是個問題。』他伸了半晌的舌頭問道:『去看看要多少錢?』我說:『去看看,一個錢都不要。』他覺得很詫異,問:『怎的野雞么二,去看一回倒要一塊錢?』我說:『就是這不要看錢的貴重。』他聽說可以白看,便生拉活扯的要我帶他去看。我將他引到幾家應酬好的堂子裡逛了一會,他羡慕得了不得,說在這地方死了都甘心。假若他有錢,只要那婊子對他丟幾個眼風,真個一千八百也花得下去。」

  朱甫全喜道:「他既是這樣一個東西,合當他有苦吃。怪道他聽我說陪他去上海快活,他眉花眼笑的,渾身不得勁兒。原來他是個色鬼!我們就去找一個年輕的婊子,做成一個當,引他來上。」

  朱鐘點頭笑道:「他喜歡年輕的。只要有六分姿色,就包管他見面即捨不得離開!」

  當下二人出來。

  這無錫城裡的婊子,十有八九認識朱鐘、朱甫全。朱鐘雖不及朱甫全有闊大少的名目,但是人物去得,在一個小小的無錫縣城裡面,自然有些資格。不知在哪一家堂子裡,選中了一個又風騷、又伶俐的小婊子,將這計劃和她商議好了。朱甫全拿出幾十塊錢來,就定了今晚在她家擺酒,酒席務要豐盛。朱甫全和朱鐘回到塚本的住處,朱甫全說歡迎他,替他接風。塚本哪裡知道是個很大的當,歡天喜地的謝了又謝。朱甫全又去請了些陪客,一個個都說明了這圈套,陪客都樂得看笑話。不到六點鐘,都穿戴得衣冠楚楚,齊集那一家堂子裡,替朱甫全掙架子。六點多鐘的時候,朱鐘引著塚本來了。塚本今晚也將和服換了,穿了套很時行的先生洋服。幾根花白頭髮梳得放亮,面皮也刮得溜光。上嘴唇的鬍鬚用油膠住,扭著那須尾朝上,學威廉第二的樣式。提了根烏木手杖,滿臉都是笑容。朱甫全迎著,一一替陪賓介紹了。小婊子拿著水煙筒,來替塚本裝水煙。塚本笑嘻嘻的望了那小婊子。他不曾吸過水煙,但是心想:不吸,小婊子必得走向別人跟前去。便望著朱甫全笑道:「這種煙聽說很好,我吸兩口試試看,吸錯了可不要笑話。」

  朱甫全忙笑答道:「說哪裡的話!不會錯的,請多用幾口罷!」

  塚本真個低著頭吸。不提防用力過猛,吸了一口的煙水,又臭又辣,連忙往痰盂裡吐了。小婊子並不笑,趕著端了杯茶,給他漱口。塚本漱了口,望著水煙筒發怔。對小婊子做手勢,教小婊子吸給他看。小婊子笑著吸了一筒,也不問塚本懂中國話不懂中國話,向塚本說道:「你輕一點兒吸就沒事了!」

  塚本偏著耳朵聽,只管搖頭。朱鐘譯給他聽了,才連連點頭道:「哦,哦!理會得了。」

  小婊子又裝上一口,塚本輕輕的吸了,兩個鼻孔裡出煙,笑道:「我可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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