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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鈔舊詞聊充訣絕吟 買文憑自是謀生術(1)


  話說梅子在順天堂養病,有春子、蘇仲武、圓子、黃文漢千般人朝夕在她跟前服侍,她自己也安心調養,病體一日好似一日。光陰容易過,這日已是十二月初八日。早起春子接了她丈夫的回信,說他姨侄生田竹太郎久有求婚的意思,前回已有成議,因不得春子許可,事情便擱起來。于今生田竹太郎求婚的心還是很切。他自接了春子的信,即與生田竹太郎舊事重提。

  生田竹太郎異常欣喜,已於十一月廿五日送了定禮過來。結婚之期,大約當訂在明年二三月。春子看了這信,心中舒服了一半。估量梅子的病,年內必能全好,正好就此將嫁妝辦好帶回去。當下寫回信,教梅子的父親匯錢來。

  梅子見春子接了家信並不給他看,想她母親從來不是這樣的,心中正自有些納悶。此時黃文漢、蘇仲武都還沒來,圓子在旁見了,已看出梅子的心事,便留神看春子將來信放在什麼所在。春子寫好了回信,即將來信放在一個手提包裡,這手提包原沒有鎖。也是合當有事,春子寫好信偏要親自送到郵局去掛號。梅子也早注意那手提包,春子一出門,梅子即教圓子偷出信來。梅子抽出來一看,才看了幾句,只急得兩手亂顫。圓子知道不好,一手奪了過來。梅子的腳在被臥裡蹬了兩下,哭道:「姐姐害死我了!」

  只說了這一句,便咬著牙閉著眼,只管在枕頭上搖頭。圓子胡亂將信看了一看,仍納在手提包內,見梅子這般情形,也急得只有哭的工夫。想起「姐姐害死我了」

  這句話,自己問良心,假若不是我同她睡幾夜,多方的引誘她,她一個天真未鑿的閨女,如何知道會偷情?於今將她破壞了,和老蘇混得如膠似漆,且受了胎,現在弄到這步田地,我一點法也不能替她設了。眼見她以後要受無窮的苦,我問心如何過得去?可憐她小孩子一樣,以為我和黃文漢總有辦法替她做主,從不肯露出一點抱怨的意思來。今日說出這句話,實在是知道我們靠不住了。我們活生生的將她害得這樣,如何對得她住?圓子一個人坐在梅子床邊,越想越覺傷心,竟比梅子還哭得厲害。正都在十分悲苦的時候,黃文漢和蘇仲武來了。見了二人的情形,又見春子不在房裡,都大驚問故。圓子住了啼哭,將愛知縣來信的意思說給二人聽。黃文漢早知道事情沒有挽回的希望,就是當初替蘇仲武設策,也只要到手,就算成功。

  若要做正式夫妻,兩邊都有許多困難問題,很難解決。不過黃文漢是個好事要強的人,可見蘇仲武和梅子那般情熱,恐怕梅子因受胎情急,生出變故來,所以寫信騙春子來東京,好相機說法。不料春子一到,梅子便嘔血,在病院裡雖每日見面,卻沒有提這事的機會。正在有些著急,當下聽了圓子的話,心想:梅子既有了人家,這話更不好說了,倒不如不開口,還免得破面子。便問蘇仲武道:「婚姻是有一定的,勉強不來。我們盡人事以聽天命就是了,你也不必著急。」

  蘇仲武進門聽了圓子的話,又見梅子淚流滿面,心中傷感到極處,眼睛裡倒沒淚流出來,只呆呆的坐著,翻著白眼望著樓板出神。黃文漢對他說些什麼,也沒聽見。黃文漢又安慰梅子,教她放寬心。梅子也是合著眼,沒有聽見似的。

  一會兒春子回來了,黃文漢起身笑問:「去哪裡來?」

  春子一邊解圍襟,一邊笑道:「送封信到郵便局。外面冷得很,只怕要下雪了。」

  說時,回頭見梅子臉上變了色,青一塊白一塊的,上面還蓋著許多淚痕,忙近身偎著梅子的臉問道:「我的孩兒,你為什麼又哭起來?你也要體恤我一點兒。我做主把你一個人丟在東京讀書,並沒得你父親的同意。你父親本不放心,因為我說了負完全責任,他才沒話說。我這回到東京,看了你的情形,就知道已是對你父親不住,我從此說不起嘴。只是事已如此,我自己錯了,翻悔也來不及。你年紀小,上了人家的當,也不能怪你。我只想敷衍你的病好了,同回愛知縣去,離了這萬惡的東京,就完了事。犯不著說出什麼來,大家下不去。你不知我多在這裡住一日,多傷心一日,還要無原無故的又傷心痛哭起來,不是太不體恤我了嗎?我的孩兒,你平日最孝,怎麼幾個月會變到這樣?」

  梅子聽了,更痛哭起來。

  黃文漢和圓子在旁邊,比挨打還難受。圓子忍不住流了幾滴淚,忙用手巾揩了,低身就梅子枕邊說道:「妹妹不用哭了,我罪該萬死,害了妹妹。承母親天高地厚之恩,絲毫不加責備,我豈全無人心,不知自愧,還敢日夜守著這裡?使母親見了不快活。只因為妹妹的病一半是我作成的,我不忍心將妹妹撂下來,害得母親一個人照顧,更加淒慘。實指望妹妹的病快好,我情願受母親極殘酷的處分。我的身世,妹妹是知道的。父母是早死了,兄弟也沒有。世界上的人雖多,和我親切有關係的,除妹妹外還有幾個?我雖是害了妹妹,我的心就死也是向著妹妹的。妹妹近來的病狀已是好了七八成,再靜養幾日,便可完全脫體。凡事都有前定,我往日的事,也曾對妹妹說過,當日我受的痛苦,也不輕似妹妹。事過境遷,於今是忘得一點影子也沒有了。妹妹放寬心些,還是自己的身體要緊。」

  蘇仲武坐在窗下,聽圓子勸梅子的話,竟是要梅子不必癡情的意思。再看梅子聽子圓子的話,果然住了啼哭,心想:老黃和圓子都做消極的打算,這事還有什麼希望?梅子雖然情重,只是她年紀太輕,性情是活動的,禁不住幾句冷話,她的心就變了。他們一般人都在眼前,我又不便和她親熱,使她增加戀愛。事情簡直是毫無希望了,我不如走開些,何必坐在這裡受罪?想罷,恨恨的提起帽子就往外走。梅子問去哪裡?蘇仲武沒聽真,只道是圓子問他,懶得答應,一直出順天堂,回家去了。這裡梅子見蘇仲武不答話,氣衝衝的走了,疑心他知道絕了希望,情死去了,忙要求黃文漢道:「請先生快跟著他去,看他去做什麼。他若是情死,我和他同去。」

  黃文漢搖頭道:「未必是去情死。我去看看。」

  說著也起身出房。梅子止住說道:「你見了他,教他來。」

  黃文漢點頭答應,離子順天堂。估量蘇仲武此時心緒不好,必不會去看朋友,且到他家中去看看。走到蘇仲武家裡,蘇仲武正一個人坐在房中,搬出梅子平日用的針線箱,及一切零星器具,一件一件的細看。見黃文漢進采,抬頭問道:「你來做什麼?」

  黃文漢笑道:「我做什麼?梅子怕你去情死,要我來看看你。我料定你回了家。」

  蘇仲武低頭無語。黃文漢就座,拿起梅子編織的表袋錢囊來看。蘇仲武忽然長歎道:「我若不是因家庭的關係太大,真願意情死!是這樣活著,有什麼趣味?自從她母親來到於今,我沒一夜不是要挨到四五點鐘才能矇矓睡著。一合眼就胡夢顛倒的,不是夢見梅子坐著船走了,便是夢見梅子騎著馬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追,死也追不上。昨夜更夢得奇怪,夢見我自己一連吐了幾口血,醒來還覺得胸口痛。」

  黃文漢道:「胡夢不相干。事情既弄到這樣,任是誰人也沒有完全妥善的辦法。你的初心也原沒有做正式夫妻的想。就是這樣罷手,已是很享了一節豔福,沒有什麼不值得了,哪裡說得上情死?死是這麼樣容易的嗎?」

  蘇仲武不服道:「她這樣待我,我弄得她受這樣的苦,還說不上情死,那世界上就沒有情死的事了!我仔細想來,我既決心要情死,我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還管什麼身外的家庭。梅子真是我的知己,知道怕我情死。」

  說時,又歎了聲道:「她既怕我情死,我不死倒對她不住了。我死了,她一定也不能活。我和她兩個人,死到陰間,必能如願成為夫婦,沒有人來妨礙,倒是死了的快活。」

  黃文漢見蘇仲武入了魔似的,知道癡情的人情死是做得到的,恐怕真弄出花樣來,連忙說道:「老蘇,快不要是這樣胡思亂想!你知道你家裡幾房共看著你一個人麼?你父母把你當寶貝似的,你在外面嫖,已是不孝。在嫖字裡面,還要生出生死的關係來,父母都不顧了,還算得是人嗎?你再要是這樣胡思亂想,我立刻打個電報到你家裡。教你父親來。這死是隨意玩得的嗎?我從病院裡出來的時候,梅子教我邀你到病院裡去,我們就去罷,快不要糊塗了。」

  蘇仲武搖頭道:「我不去了。請你去對她說,我已想開了,我也不想她了,教她也莫想我。她好了,她回愛知縣去。我或者在一二日內回湖北去,也未可知。」

  黃文漢聽得,怔了一怔道:「你真個這麼決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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