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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傻偵探急功冤跑路 勇少年避難走橫濱(1)


  話說黃文漢見暗探跟上了電車,和賣票的人在那裡咬耳根說話,心想:你釘我的梢,我不捉弄你一會,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心中打定了主意。賣票的人到跟前,黃文漢拿出一塊錢來,買了一本二十回的回數券,也不對賣票的說出目的地。車行到春日町,黃文漢跳下來,偷眼看那暗探也在人叢中擠了下來。恰好有往三田的車來了,黃文漢且不上去,等到車已開行了,黃文漢穿的是皮靴,行走便利,追著電車飛跑跑了幾丈遠,一手扯住車柱飛身上去了。回頭看暗探,拖著一雙木屐,的達的達拼命的追來。黃文漢看他跑得張開口,面皮變色,和服本來大,跑的時候被風鼓著,更和一個氣泡似的,笑得肚子痛。

  車到一歧阪停了,暗探見車停了,更跑得急,才趕上,幾乎車又開了。暗探上車,氣喘氣促的,死盯了黃文漢一眼,黃文漢只作沒看見。車行一個停車場,到了水道橋,黃文漢又跳下來。

  暗探才擦乾了額頭上的汗,氣還沒有吐勻,只得也跟著下車。

  黃文漢換了往赤阪見附的車,暗探見黃文漢上車,生怕車開了,把上下車的人左右分開,拼命往車上擠。黃文漢見他已擠上來了,便走到運轉手旁邊站著,車在飯田町停的時候,並不下車,車已開了,卻飛身跳下來。跳下車就跑回飯田町停車場,有開往本鄉電車的走過,又飛身上去。掉轉臉看那暗探正從人叢中擠出來,那只腦袋瓜皮撥浪鼓似的,只管兩旁搖動,一雙小眼睛圓鼓鼓的四下裡尋看。一眼見黃文漢已跳上了開行的電車,捏了捏拳頭,咬牙切齒的又追。拖著雙木屐如何能與電車競走?追了十幾丈,實在太差遠了,便放鬆了腳步,想不追了。

  黃文漢卻不肯放手,見暗探不追來,便撕了一張回數券給運轉手,自己下車。暗探看得明白,鼓了鼓勇,又追上來。黃文漢只顧往前走,走到飯田町四丁目,舉眼見橫街上一根竹竿高挑著一塊白布,上寫一個鬥大的「弓」字,心中暗喜道:原來此地還有一個射箭場,且進去射幾箭,看這小鬼怎樣。便頭也不回,進了射箭場。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迎著。黃文漢卸下斗篷,女人接了掛在壁上,送了杯茶給黃文漢。黃文漢一面喝茶,一面笑向女人道:「我住在早稻田大塚那方面的日子多,這邊不常來,竟不知道這裡還有個這麼大的射場。這裡射多少間?」

  女人笑道:「我這裡初學的人多,只有十二間。弓也沒有重的,六分算頭號了。」

  黃文漢點點頭,放下茶杯,上了把六分的弓,戴了手套。偷眼向玻璃窗外望,不見有人,暗想他沒跟來嗎?

  再仔細向各處望了一會,只見轉拐的地方,有一片和服的衣角露出來,被風吹得顫動。那衣角的花樣,黃文漢一見就知道是那暗探的,心想:他既跟定了,日本人最有忍耐性,必不會走的。安心調弓理箭,慢慢的射起來。女人見黃文漢射得很好,從裡面拿出一副好弓箭來,說道:「這副弓箭是個中國人寄存在這裡的。這中國人常來這裡射箭。前幾日來說要回國去一趟,教我把弓箭收起來。先生的射法很好,用這副弓箭,一定還要合手。」

  黃文漢聽了,即將手中的弓放下,接了女人的。退了弓套,看那弓有六分半厚,朱漆擦得透亮。弓頭上兩個金字,黃文漢見了,大吃一驚。那金字明明寫著「大鑾」,心想:哪有這麼巧,看那箭也枝枝有大鑾的名字,便問女人道:「這中國人姓什麼?」

  女人指著壁上的名單道:「那第三個便是他的姓名。」

  黃文漢看了,一些兒不錯,就是警察署印八千照片通電緝拿的刺客。黃文漢原只想和那暗探開開玩笑,若拿著這副弓箭射,他跑進來看見了,有了這樣確實的證據,他可立時動手逮捕我到警察署去,真假雖不難水落石出,只是犯不著吃這眼前虧。想罷,仍將弓箭包好,遞給女人道:「這副弓箭雖好,既是人家寄存在這裡的,不可動他。我隨意射著玩玩,不拘什麼弓箭都使得。」

  女人不知黃文漢的意思,連說:「不要緊,這人已回國去了,只管使用不妨事。」

  黃文漢搖搖頭,也不答話,拿起剛才用的弓箭射了幾枝。心中因見了大鑾的名字,有些不自在,十箭都沒有射著。射箭不比打靶,打靶只要瞄得准,手不顫,沒有不中的。射箭只要心略浮了些,或是氣略粗了些,便一世也射不中。黃文漢見連射子幾箭不著,知道是心理的關係,縱多射也是不中的,遂停了手。又向玻璃窗外望,可憐那衣角還兀自在那拐角上顫動。黃文漢拿了兩角錢給女人,披了斗篷,出了射場,一直往拐角上走去。暗探聽得靴子響,退了幾步。黃文漢走向電車道,這回暗探更跟得緊了。黃文漢坐電車到駿河台,由駿河台換車,倒回禦茶之水橋,在順天堂病院前下車。暗探緊緊跟著,不放鬆一步。黃文漢進順天堂,暗探也跟到門口。

  黃文漢走進梅子的病室,春子睡著了。圓子握著梅子的手,斜倚在床沿上和梅子說話,蘇仲武坐在窗下苦著臉看《紅樓夢》。黃文漢問梅子今日怎樣?圓子答道:「昨夜咳嗽了一夜,到四點多鐘才合眼。今早又吐了幾口鮮血,迷迷糊糊的睡到此刻,才清醒了些兒。剛才喝了幾口牛乳。」

  黃文漢看梅子的臉色,如白紙一般,連嘴唇都沒有血色。從床頭取出體溫表看,今早比昨日又高了一度,已到三十八度了。黃文漢走近窗前問蘇仲武來了多久,蘇仲武放下《紅樓夢》道:「我吃了午飯才來。」

  說話時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已有四個多鐘頭子,要歸家吃晚飯去。」

  黃文漢道:「我們同出去上館子,外面還有個人等我。」

  蘇仲武問道:「誰在外面等你?」

  黃文漢笑道:「他的姓名我卻不甚清楚,你不用管,橫豎有人在外面等我就是了。」

  蘇仲武不知黃文漢葫蘆裡賣什麼藥,起身到梅子跟前溫存了一會,說去吃點料理就來。梅子說外面冷得緊,外套要穿在身上,不可著了涼,病了沒人照顧。蘇仲武應著是,就搭在梅子床上的一件秋外套,拿了下來。圓子接在手裡,雙手提了領襟,蘇仲武背過身去,兩手往袖筒裡一插,圓子將領襟往上提,比齊了裡面洋服的領,蘇仲武抖了抖袖子。圓子拿帽子遞給蘇仲武手裡,蘇仲武戴了,拿了《紅樓夢》。

  梅子問道:「你說去吃了料理就來,書帶去幹什麼?就放在這裡不好嗎?」

  蘇仲武真個就放在梅子床上。黃文漢問圓子道:「你今晚能早些回來麼?」

  圓子還沒答應,梅子說道:「你有要緊的事,她就早些回。若沒有要緊的事,再陪我睡睡也好。」

  黃文漢點頭笑道:「事是沒緊要的事。既小姐說了,莫說再陪一夜,便是十夜也沒話說。」

  梅子笑道:「一百夜怎麼講?」

  黃文漢笑道:「小姐決不至住到一百夜。」

  梅子道:「難講,醫生說我這病,今年不見得能恢復原狀。」

  黃文漢道:「小姐放心就是了,她橫豎沒事,只怕擠著小姐不好睡。」

  蘇仲武怕梅子說多了話傷神,催著黃文漢走。

  二人出了順天堂,黃文漢左右一看,不見了那暗探。蘇仲武問道:「等你的人到哪裡去了?」

  黃文漢道:「不見了,想是等得不耐煩,獨自走了。我們到哪家料理店去好呢?」

  蘇仲武道:「我們去吃西菜好麼?」

  黃文漢一面說「好」,一面留心看四周電柱背後,有沒有暗探的影子。看了一會都沒有,也就罷了。二人攜手下了順天堂門前的石級,黃文漢眼快,早看見那暗探蹲在石級旁邊。黃文漢在蘇仲武手上捏了一下,悄悄說:「不要做聲!」

  蘇仲武不知為什麼,只跟著黃文漢走。那暗探見黃文漢二人出來,忙起身跟在後面。黃文漢知道他不懂中國話,一邊走,一邊將偵探如何釘他的梢,他如何捉弄偵探,都說給蘇仲武聽了。蘇仲武只笑得跌腳。黃文漢道:「我們索性走遠些,到上野精養軒去吃料理,還可以侮弄他玩玩。」

  蘇仲武小孩脾氣,只要可以開心,有什麼不好。當下二人坐電車往上野,又故意繞著道換了十來次車。五點多鐘從順天堂動身,直到八點鐘才轉到上野。黃文漢越換得次數多,偵探越疑心得很。二人到了精養軒門首,黃文漢回頭望著偵探笑。偵探不好意思似的,反掉轉臉望別處。黃文漢對他招手,偵探沒法,硬著膽子上來。黃文漢笑道:「足下辛苦了,請進去同喝杯酒罷!」

  偵探紅了臉,勉強說道:「先生貴姓是吳麼?」

  黃文漢笑道:「差不多,請進去喝酒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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