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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嬌小姐醫院養病 勇少年酒樓買槍(2)


  再說當日黃文漢見蘇仲武去後,梅子仍合眼睡著。春子也默無一言,圓子更是沒話說。心想:梅子的病,不是幾日工夫得好的,我終日陪著她也不像話,此刻又不便對春子說什麼。

  且等梅子好了,再看春子的意思怎樣。事情就不說,春子大約也知道了八九成,以後更不用設法諱飾了。他雖明說怪上了我和圓子兩個,但是有從前的一點情分礙住了,我們總不和她翻臉,料想她也說不出什麼來。且教圓子陪伴她們幾日,我坐在這裡,沒有意思。想罷,輕輕向圓子說:「日間就在這裡陪伴,夜間此處沒地方睡,就歸家去。」

  圓子答應了。黃文漢走出病院,到蘇仲武家來探望蘇仲武。蘇仲武從病院裡回來,覺得頭目昏眩,坐不安穩。鋪好床,將梅子的像片放在枕頭旁邊,擁被睡下,望著像片流淚。黃文漢見蘇仲武如此,心中也說不出的淒慘。勉強安慰了幾句,也坐立不牢,辭了出來。覺肚中有些饑餓,順便走進一家日本料理店,想胡亂吃幾樣菜,再去看郭子蘭何時動身歸國。進了料理店,即有個下女出來,對黃文漢行了個禮,引黃文漢上樓,一面問黃文漢還有他客沒有?黃文漢道:「就是我一個。」

  下女便引到一間三疊席的房間裡坐下。黃文漢說了幾樣菜,下女應著去了。黃文漢聽隔壁房裡,有個初學日本話的中國人,在那裡和日本人商議什麼似的。日本人說話的聲音很小,中國人說話似乎吃力得很,半晌說一句,還得錯幾個字。黃文漢聽了幾句心中甚是驚異,忙輕輕的走到間門跟前,偏著耳向門縫去聽。只聽得那日本人說道:「明治二十八年式的,附帶二百顆子彈,每杆二十七塊,但是數目須在千杆以上才行。機關槍新式的沒有,只有舊式的。小保甯式手槍,先生既用得著一千杆,就依先生的,每杆三十塊也使得。」

  中國人答道:「就是這麼樣定了罷。至遲再等一個禮拜,匯款到了,先交你一半。餘下的等貨運到目的地了,取貨的時候交齊。但是我還有一樁事,要請你幫忙。我今晚有個朋友動身回國,要弄一杆手槍防身。今日下午你另賣一杆給我好麼?這是交涉以外的事,就交現錢給你。」

  日本人過了一會才答道:「使也使得,不過我擔危險些兒。先生什麼時候要?也是小保寧式的嗎?」

  中國人道:「午後四點鐘,你送到平原家裡來,我在平原家等你。」

  日本人笑了一聲道:「在日本的法律,無論什麼人買手槍,須向警察署陳明理由。得了警察署的許可狀,我們才能賣槍給他。先生既照顧我這大的生意,自然又當別論。只是保人是不能少的,並且還得先生蓋印,我才敢賣。不然責任太重了,恐怕擔當不起。」

  中國人連連說道:「不打緊,不打緊。要保人有保人,要蓋印就蓋印,你四點鐘一定拿到平原家來就是。但是不能誤事,這回小事就失了信用,以後交涉便不好辦了。你拿勃郎林來,勃郎林的效力比保寧式要足一點兒。」

  日本人道:「勃郎林的價錢要貴一點。」

  中國人道:「貴些也沒要緊,橫豎只有一杆。你拿來,多給你幾塊錢就是。」

  說到這裡,二人都住了嘴,只聽得筷子碰著碗的響聲。黃文漢就門縫裡看那中國人,年約二十五六,穿著一身學生洋服,高綁著兩腳杆,像是穿長桶靴,作騎馬裝的。一種短小精悍的樣子,一望就知道是一個勇銳少年。黃文漢仔細認真了面貌,預備後來在別處遇了,好結識結識他。一會兒下女送菜進來,黃文漢即返回原位。吃完了菜,自去找郭子蘭,暫且按下。

  於今且另換一副精神,寫一件英雄事業。不肖生換一換腦筋,諸君也新一新眼界。事情未必果真,做小說的不能不自認為確鑿,是非真偽,看官們自拿腦筋去判斷,與做書的無干。

  做書的信口開河,有時完全是空中樓閣。若是要拿了書中的話做證據,做書的人是不負責任的。

  閒話少說。且說那英雄事業,是誰做出來的呢?原來就是黃文漢看見的那少年。那少年延陵世胄,三楚門楣,別號大鑾,年齡已二十六歲。小時候讀書不甚聰穎,行事卻機警異常,兩膀很有些氣力。雖不曾練過拳腳,仗著身體靈活,平常三四個人也近他不得。賽跑更是他的特長,在國內學校裡讀書的時候,運動會賽起跑來,他總在第一第二。每只腳上綁了一塊鉛板,每塊足在四五斤重。為人遇事精細,從表面看去,卻像個粗魯人。

  宣統元二年,他就到了日本,在同文學院上了兩個學期的課。不耐煩等畢業,就跳了出來。辛亥年革命,他歡喜得連飯都不想吃,跟著一群留學生鬧公使館,鬧了些錢跑回上海,入了學生軍。後來又到湖北學生軍裡面跟著打了一仗。戰事告終,他沒得事做,又跑到日本要求學。那時在日本的自費生都補了官費。只他懶去鑽門路,沒有給他補上。混到癸醜年,聽說國內又革命,他又歡喜得什麼似的,連夜籌了川資,直到南京投效。一仗都沒有打成,便大家跑了。他悶悶不樂的只得到上海等著,看那裡再有舉動沒有。聽得南京又獨立了,湖南姓賀的在那裡當總司令。他想:姓賀的這個人,平常在軍界裡面沒聽人說過,只在報紙上仿佛見過幾次他做的文章。他是個讀書人,如何當得總司令?只怕這消息不的確,不然就是和那報紙上姓賀的同名同姓,也未可知。這獨立的局面,恐怕也有些靠不住。

  索性再等等,看是怎樣。等不到好久,聽說姓賀的也就支持不來了。他才仔細打聽,誰知一點不錯,就是那個在報紙上做文章的姓賀的,九死一生的在南京當了一晌總司令。大鑾眼見得事無可為,心中納悶,頭也不回又往日本跑。他這次到日本來,較前很增長了些閱歷。知道革命的事業不是這般容易做的,便安排下心腸,在大森研究體育學,外面的事一些也不聞問。

  他有個最知己的朋友姓許,是一個國會議員。他因為姓許的年齡較他大了十五六歲,學問也好,不敢稱兄道弟,平日都是叫許先生。這許先生為人正直不過,在革命黨中又是老前輩。

  袁世凱收買議員的時候,不敢和他議身價,悄悄的送了兩本銀行裡領款的摺子給他,教他隨意領著用。他見一本是交通銀行的,一本是中國銀行的,他笑了一笑道:「老袁,你除了這種手段,想也沒有別的本領了。我父母留給我的乾淨身體,縱不受國民付託之重,我也不忍心給你汙了去。」

  當日即將銀折送回袁世凱。袁世凱見了,只氣得說話不出。許先生也不管,回到家中,心想:同事的十九都失身被老袁誘姦了,我一個人幹得成什麼事?沒得勞老袁的心,日夜打主意謀害。眼見得「共和」

  兩個字是有名無實了,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我何不早走一腳,也免得同事的嫉刻我。許先生一個人想妥了,便請了個假,一溜煙跑到天津。從天津到上海,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會了東南亡命的幾個朋友,一路到東京來,圖清淨就住在大塚。

  大鑾時常到許先生家裡來,許先生很知道大鑾能幹,心性純潔。

  有事很肯和大鑾商議,在東京住了些時。

  袁世凱知道在日本的亡命客不少,心中很憂慮留著這些禍根在這裡,終不是好事。中國這麼樣大,哪裡防備得了?他們那些亡命之徒坐在日本,橫豎沒事,終日打主意搗亂,豈是久安長治之道?只是他們已經逃到外國去了,又不能設法捕拿,如此怎生是好?好個袁世凱,真是足智多謀,想了一會,居然被他想出一個又毒又狠的計策來。諸君道他是什麼計策?他這計策,就是專從我們國民的劣根性上著想出來的。我們國民的劣根性是什麼?就是要錢、想做官。說起來傷心,亡命客是袁世凱的敵人,袁世凱是亡命客的仇人,在表面看起來,兩方面都沒有說話的餘地。袁世凱縱有錢、有官,如何能送得到亡命客家裡來?亡命客縱十二分要錢想做官,又如何好意思去向仇人伸手?這不是一件毫無情理的事嗎?唉,殊不知中國的事,真不可以常識去猜度。任是甚莊嚴的所在,只跳在黑幕裡一看,才知道千奇百怪,應有盡有,真不愧為地大物博之中華民國。

  且等不肖生慢慢的在下章寫出來,諸君自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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