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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詩等驢鳴侈談風雅 心期燕婉乃遇戚施(2)


  且慢,周正勳這理想怎麼講?難道大家女子比小家女子喜吊膀子些嗎?這卻有個很大的道理在內。大凡小家女子,多緣窮苦勞其心形,人欲因之淡薄。即有些不成人的女兒,知道在偷人養漢中求快樂,她住的小門小戶,出入自便,來往的男子,不待說是下等人居多。下等人遇著下等人,有什麼規矩?只三言兩語就成了功,家中又不十分管束。這方便之門一開,女人偷男人,到底比較的容易,真是取之左右逢其源,何必在外面旁求俊?又真知道好色的,能有幾個?所以吊小家女子,容易而實不容易。大家女子,和小家女子一般的人欲,或且更甚。

  家中多一層束縛,自己存一層身分,來往的人又多是顧面子的,那欲火有日長無日消。若有個身分略相當的人去引動她,真如乾柴就烈火,哪得不燃?所以吊大家女子,不容易而實容易。

  周正勳這種理想,也是由經驗得來。他既主意打定,下車便緊跟著那女學生走。哪曉得才走出車站,只見一乘東洋車停在那裡。那女學生走到車旁,回頭看了看周正勳,從容上車,車夫拉著就走。周正勳慌了,提起腳就追。幸轉彎是上阪的路,平行得慢。周正勳恐怕到了平地追不上,趕緊幾步,竄上阪,只一條大路,知道是必走的,頭也不回,向前追趕。差不多跑到高田老松町,那車才慢慢趕上。

  周正勳恐怕車中人不知道他的熱心,車近了身,故意高聲咳嗽。那女學生果然從車棚上琉璃孔內向外張望。車行迅速,轉瞬已搶了先。幸路不曲折,東洋車不容易逃形。看看到了女子大學門口,停了車,那女學生下來,站在地下和車夫說話。周正勳趕過去聽,已說完了,只聽得「十二時」三個字。

  周正勳見已進去了,車夫也拖著車轉回原路。空洞洞一個大學門口,幾樹垂楊無可留戀。心想:她對車夫說卜二時,必是教車夫十二時來接,我且趕回去上幾點鐘課,十二點鐘在車站上等,定等個著。連忙趕回學堂,幸好只逾了幾分鐘。十二點鐘未到,便收拾書包,跑到火車站坐著等。十二點半鐘果然來了。周正勳暗自得意,思想不差。那女學生進了車站,周正勳起身迎著行禮,那女學生掉過臉去。周正勳見左右沒人,自言自語道:「真冤屈死人,腿也跑酸了,課也耽擱了,眼也望穿了,只落得個掉頭不理我。早知道這般不討好,我也不讓坐位子。」

  那女學生聽了這可憐的聲調,不禁回過臉兒來嗔道:「誰教你跟著跑?我又沒要求你讓位。」

  周正勳忙賠笑道:「我因為愛你,所以讓你坐,怎麼待你要求哩?我既愛你,你難道一點兒不愛我嗎?」

  女學生又掉過臉去,周正勳無奈,只得打算破工夫跟她幾日。一時車到了,同上了電車。周正勳挨近那女學生坐著,那女學生並不避讓,周正勳利用著電車走的聲音,掩住了隔座人的耳鼓,低聲問道:「你家不是住牛噫嗎?」

  周正勳這話本是無意說出來的,恰好說中了。那女學生以為知道自己的住處。必是見過面的人,便換了副笑臉點點頭。周正勳見她點頭,遂接著問道:「同去你家裡坐坐使得麼?」

  那女學生打量了周正勳一會,似笑非笑的,鼻孔裡哼了一聲。周正勳不知就裡,車停了,不能再說,跟著在飯田町下車。心中卻也有些怕不妥當,只是仗著自己平日機警,縱出了事,不怕沒有解脫方法,仍大著膽跟了走。徑走過神樂阪,到了表町。

  周正勳曾在這一帶住過,知道大戶人家甚多。心想:這女子上課,有東洋車接送,必是個貴家小姐。要是吊上了,不特不用使錢,說不定還有好處。心中一高興,利令智昏的膽更大了,走過去牽女子的衣道:「你家裡若不能去,你就送了書包再出來,我在門外等你。」

  那女學生見周正勳動手,嚇了一跳,登時將袖子一拂,故意笑道:「你等麼?很好,你可不要走了。」

  說著幾步跨進一所有鐵欄杆的門,一直進去了。周正勳知道這一次走了眼色,這膀子是吊不成功的。垂頭喪氣的站在那門口,想使個什麼方法報復她。偶然抬頭一看,只見門口掛著個尺來長的磁牌子,上書著「子爵鳥居正一」。不覺吃了一驚,暗道:「不好,我吊的方法錯了。這種人家的女兒,豈是這般可以到手的嗎?快走,出了別的亂子,才真是做三十年老娘,孩兒倒繃。周正勳正待要走,鐵欄杆裡面忽然跳出兩個男子來,拖住周正勳的書包叱道:「你站在這門口做什麼?」

  周正勳雖則心虛,到底膽力不弱,見已被人拖住,只得翻過臉來,也叱道:「你管我做什麼!你這門口又沒貼禁止行人的字樣,為什麼不許我在這裡?」

  兩個男子道:「這門口不是通行的路徑,你在這裡做什麼?」

  周正勳道:「不是通行的路徑,我為什麼走到這裡來哩?我只問你,我在這裡,於法律上違反了什麼?你說!你說不出,我們同到警察署去,看你為什麼無故侵犯人家自由。」

  說著,松了手中的書,捋著袖子,做出要拖他們到警察署去的樣勢。這兩人本是子爵家的用人,有什麼見識?見周正勳一硬,早就軟了。日本又不像中國,可以借勢欺人,而警察對於學生,尤其優待。這兩人恐怕事情弄壞了,壞了家主的名譽,接了書包,倒沒了主意。周正勳口中雖說得硬,其實何嘗肯鬧到警察署去?乘勝罵了幾句,搶過書包,挺著胸膛,大踏步走回原路,走了幾丈遠,才聽得兩人各念一聲罵中國人的專門名詞(チヤンゴロ)(日語字典無此字,其義不可知,惟用之罵中國人)。周正勳只作沒聽見。

  第二日上課,有意等這女學生,並未等著。過了幾日,同文學校不知因什麼事,校長某子爵出來演說。演完了下壇的時候,忽然說道:「鄙人還有句話,是專對於中國學生說的。然不是對一般中國學生說,是對一個人說。這一個人是誰哩?鄙人也不知道。諸君聽了我這句話,必然好笑,說我人都不知道,有什麼話說?其實不然,鄙人要說的話,是關於這個人道德的事,與本學校絲毫沒有關係。與本學校既沒有關係,於鄙人是不待說不生關係的了,然則鄙人何必說哩?只因為與中國留學界有關係,鄙人既待中國政府施教育,糾正錯誤之責,是不能不負的。鄙人昨日接了一封信,信面上由鳥居子爵家來的。信中寫的事,鄙人為這人名譽起見,也不當眾宣佈。這人的名字信中也沒有寫,鄙人也不必查問。只是這人聽了鄙人這話,自己幹的事,自己是知道的,以後將此等行為改了罷。這不是留學生應幹的事。」

  校長才說完,滿座的人都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周正勳聽了,怒不可遏,不假思索的立起聲來道:「請問校長,來信沒有寫出姓名,校長知道這人姓名不知道?」

  校長見周正勳怒容滿面的立起身來,打量了幾眼,答道:「鄙人並無知道這人姓名之必要,你為什麼起身質問?」

  周正勳道:「校長固無知道之必要,同校的留學生,卻有知道的必要。一個人破壞了大眾的名譽,恐怕不好。」

  校長道:「這人的姓名你知道嗎?你就說了出來,使大家知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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