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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蒲幸青衫尤雲滯雨 美人黃土碎玉飛花(2)


  張思方道:「你忘了什麼事?」

  楊寅伯道:「方才匆卒之間,只約她明日到玉津館來,並沒說給她地址。若大一個東京,教她到哪裡去找玉津館?所以折回去告訴她。」

  張思方道:「為什麼不寫給她?口說一會兒又忘記了。」

  楊寅伯笑道:「放心,哪有這麼善忘的人?

  你明日早起就到我家來,恐她來得早。」

  張思方道:「我來了,她不更難為情嗎?」

  楊寅伯道:「不要緊。我看她言詞爽利得很,便是見了你,也不過多消一副眼淚罷了。」

  張思方雖然點頭答應楊寅伯,心中總覺見面不好說話。二人各自無言,一步步將長堤走盡。遊人都漸就歸路,遊興都好像因張思方心中不樂減了一般。其實是各人都鬧倦了。穿紅戴綠的藝妓,更以鬧得粉融香汗,濕透春衫。就是一把花傘,也無力擎舉,收了起來,倒拖著一步一頓的走。張思方都無心觀看,跟著楊寅伯走到千住町,坐電車回本鄉館,楊寅伯自回玉津館去了。

  張思方這一晚思量往事,如夢如幻。更想到去熱海時火車中的夢影,不覺懼然驚道:「凡事果真有前定嗎?雖說夢由心造,本無憑准,但是那時我何曾有別的念頭?不過覺得熱烘烘的,一旦拆開,難以為懷,坐在車中不快活;一半也因我自己的病太重,何以就會造出那種夢來哩?並且我在氣象萬千樓,念的那首《賣花聲》,後半闋不完全道著我後來的事?那首詞又不是我作的,不過因它應景得好,無意中念了出來,我至今尚不知道那詞是誰的。如此看來,凡事都有預兆,不過粗心人,都忽略過去。」

  張思方思量到這裡,便預想明日見面時的情景,徑想到天明,想不出見面後的好景象來。胡亂合了合眼,即起身梳洗,用了早點,匆匆到玉津館。楊寅伯住的是樓上近街一間六疊席子的房,此時他已俯著欄杆,看來往的行人。見張思方來了,便打了個招呼。張思方上樓,也不進房,同倚著欄杆說話。才談下幾句,只見節子雲鬢不整的,坐著乘東洋車徑投玉津館來了。楊寅伯悄悄向張思方道:「你見她眼睛腫得和桃子一般沒有?」

  張思方不做聲,推楊寅伯迎上去。楊寅伯跑到樓口,見節子正和下女問楊先生。楊寅伯便高聲說請樓上來。

  節子就在底下,向楊寅伯鞠躬行了個禮,從容上樓。楊寅伯側著身子引道。節子進房,一眼見了張思方,登時面色慘變,一步一步往後退。楊寅伯連忙笑說道:「終究是要見面的,躲避怎麼?」

  節子才住了腳。楊寅伯讓她進房。節子低頭咬著嘴唇思量了一會,忽然換了副面孔,似笑非笑的向楊寅伯道:「楊先生,我今日到這裡來,本極無禮。不過我所曆的坎坷,不向先生說出來,沒人知道,切不可疑我有想收覆水的心思。」

  楊寅伯道:「小姐且進房裡坐著再說。」

  節子便進房,向張思方行了個禮,從容坐下,說道:「我實不料今日尚得見張先生。也罷,能直接向張先生說說,也好明我心跡。」

  楊寅伯送了杯茶到節子面前,節子端起來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剛待說,眼淚如雨一般下來,用手巾揩了,說道:「兩位先生,知道我何以有今日?我去年雖對張先生不住,只是這半年來的艱苦,也足報答張先生待我之恩了。張先生,你去年去熱海之後,我寫信給你,不是說我表兄藤本由山口縣來了嗎?那時我催你早回,就是防他向我父母求婚。我父母久有意將我許給他,知道他一說必肯。後來他果背著我向我父母說了。他便待我分外親切,時時尋著中國人的短處對我說:『世界上惟有中國人最無天良,最靠不住。』我父親也幫著說。我一時認不定,竟信了他的話,疑你不能做終身之靠。後來接我到他家去住了幾日,你寫信打電報來,我都沒有接到。那日清早,我媽教車夫來接我,才知道你回了。我媽教我瞞著你,我所以對你撒謊。我平生撒謊就是那一次。

  「我歸家之後,表兄急於要我過門,我父親也是如此。我媽惟恐你知道,生出別的變故,教我始終瞞著。我那時的心思,已待你不如從前,以為你是個靠不住的,一心只想到表兄家去,不過敷衍著你,使你不看出破綻。及到了表兄家,聽說你為我急昏了,人事不知的抬進了病院,我才天良發現,翻悔上了表兄的當,恨表兄入骨。表兄見我如此,接我父母來勸我。我恨極,推我父母出去。我父母怒我無禮,誓不理我。表兄見我父母不理,便壓制我,不許我悲哭,我不依,即拳腳交下。我終不甘心,到他家沒有一個月,我便留了一封信在桌上,逃了出來。托人介紹到一個子爵家,做了幾個月下女。又被表兄訪著了,教我回去。我說情願立刻就死,必不再回藤本家。

  「表兄又要我父母來說,我也是一般的回絕。我父親憤不過,見子爵說不要用我,我便辭了出來。我媽苦勸我回家,我想我生成命苦,回家也無顏面,仍托人介紹做下女。一禮拜前才到大正亭,不料尚能見你。我是這般活著,也沒有旁的希望,不過表示我良心上終不肯負你。今日既見了你說明了,我便了了這樁心事,以後的日月,就容易過了。張先生,你還記得去年這時候,在上野看櫻花的事麼?我那時也不知怎的,無原無故說出那些不吉祥的話來,哪曉得都應了今日的事。於今回想起來,便是做夢也沒有這般快法。我今日想後日的事,必也是如此。人生有什麼滋味?我此刻除了剛才所說的這樁心事,腦筋中已是一點渣滓沒有,便是你的影子,也漸漸忘了。你說我還有什麼貪戀?」

  節子說到這裡,複喝了口茶。張思方從節子進房至今,眼淚沒有幹,後來更如癡如呆的,耳目都失了作用。坐在那裡,和泥塑木雕的一般。楊寅伯雖素曠達,聽到傷心之處,也不禁鼻子一酸,淚珠如離弦之箭,奪眶而出。聽節子說完了,乃歎道:「小姐這般用心,連我都替張君感激。我想問小姐一句不願意的話,不知小姐許我麼?」

  節子道:「先生有話只管說。」

  楊寅伯道:「不知小姐與藤本家已履行過離婚的手續沒有?」

  節子微笑道:「先生的好意,我已知道了。這手續,不是我應履行的,所以不會履行。坐久了,擾了先生。話已說完了,就此告辭。」

  說著就席上叩了個頭,起身就走。楊寅伯正待挽留,張思方忽然跳了起來道:「你就是這樣走嗎?」

  節子回頭道:「不這樣走,怎走?」

  說完,掉轉身徑下樓去了。張思方掩面痛哭回房。楊寅伯追下樓來送,見她已上了車,拿著條白手巾揩眼淚。楊寅伯望著她走了,上樓勸張思方不必悲痛,勸了點多鐘才止了哭。午飯也不吃,懨懨的,也懶得回本鄉館,就在楊寅伯家歇了。夜間將節子待他的好處,一件一件的算給楊寅伯聽。楊寅伯細想節子今日說的話,竟是要尋死的意思,越想越像,恐怕說出來,張思方更加著急,便不提起。次日早起,楊寅伯下樓洗臉,恰好送新聞的來了。楊寅伯卷開看了看題目,見三面記事內載著「江戶川內之豔體屍」幾個頭號字,登時嚇了一跳。往下看去,上面雖沒有調查出姓名來,只是載出來的衣服、年齡、身段容貌,都和節子一絲不錯,並且是昨日午後三點多發現出來的,時間尤其吻合,知道是節子無疑了。

  心想:這消息決不可使張思方知道,好在他是不喜看新聞的,在不高興的時候,尤不得去拿新聞看,他又沒多少朋友,並且知道他的事的人很少,瞞了他,免得又生出意外的事來。楊寅伯定了主意,便將新聞納在洗臉架底下,洗了臉上樓,心中也很為節子傷感。後來張思方無意遇了真野,才知道節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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