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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烏鴉山訪師遭白眼 常德府無意遇奇人(2)


  眾人還沒回答,這人已揚著雙手說道:「這話不對,這話不對!你不能拿著城隍爺來嚇我。我本來十三兩五錢紋銀交存在你這裡,為甚麼要當神發過誓才能拿去?你以為你從此不給人管帳了,我就害怕麼?你管帳不管帳,與我有甚麼相干?我花錢買酒菜吃,只知道吃了多少銀子,給多少銀子!」賬房聽了,也對外面揚著手喊道:「眾位街鄰聽罷,他交存的既不是假銀子,為甚麼不能同去城隍廟發誓?我沒做虧心的事,儘管到神前斬雞瀝血求菩薩把使用假銀子的人顯出來。」常德又最是信神的,大家都說這事不到城隍廟去,誰也斷不出究竟是誰的不是來!

  這人忽然哈哈大答道:「也罷,也罷!你做生意的人吃不起這樣大的虧,我也不要你找還銀子給我,你也不要問我討酒菜錢,就是這麼脫開。眾位說我這話公道不公道?」賬房連忙指著這人說道:「可見你交來的是這包假銀子,此刻怕去神前發誓,才說出這話來了。你存的果是十三兩五錢真銀子,照算應找給你的,為什麼不說找還?你存的是十七兩五錢假銀子,吃了八兩七錢六分銀子酒菜,為甚麼不問你討酒菜錢?你做客人的得脫開,我管帳的收下這假銀子如何能脫開?」

  這人笑道:「你剛才不是當眾一干說了,情願拿出四五個月薪俸來賠的嗎?怎麼一會兒就不作數了呢?」

  賬房更生氣道:「我賠是情願賭,但是要去神前發誓再賠。你不敢同去神前發誓,我豈僅沒有銀子賠,怕不把你進官,問你一個使用假銀子的罪嗎?」

  這人做出涎臉的樣子,說道:「好大的口氣。我一番體恤你的好意,你倒要搭起架子來了。老實說給你聽,我從來吃酒菜是不會帳的,越是怕我白吃,我越得多吃他些,今天還得算是吃得少的。」

  看熱鬧的人一聽這話,都哄起來說:「這人真沒有道理。原來果是拿一包假銀子哄騙賬房。」

  賬房連忙接著說道:「這下子他自怕發誓,招出供來了。請眾位說,這樣沒天良的人,應該送官不應該送官?」有幾個嘴快的就說:「白吃的罪,還在其次,用假銀子就應重辦。」這話一說出來,便有堂倌模樣的人,走過這人跟前,一邊一個,將這人的胳膊拿住道:「這種東西不送官,我們還能做生意嗎?」

  陸偉成看了這情形,覺得有些過不去。慌忙跳下馬來,分開眾人,走進酒樓門,向那賬房說道:「這事他原可以不招承的。他不招承,不發誓,論理也不愁你不找還他四兩多銀子。發誓無非表明心跡,你要表明心跡,應你發誓,他本可以不怕的。於今他既直說出來,可見他倒是一個有些良心的人,你反要拿住他送官,人情上未免說不過去!」

  賬房打量了陸偉成兩眼,料知是個有點兒來頭的人,不敢拿出對這人的輕侮態度對待。陪笑說道:「不是我定要拿他送官,只要他拿出八兩七錢六分銀子來,我就不說甚麼了。這假銀子由他拿去,我也不追究。白吃是不行的,他一個人那裡能吃下這麼多?分明是存心來白吃,故意將酒菜糟蹋。我剛才說了,我不是開設這酒樓的人;是在這酒樓管帳的人,漂了帳是要擔責任的!他既是有良心的人,為甚麼存心要害我賠這麼多銀子?」

  這人雙手拍著鼓也似的肚皮說道:「你說我一個人吃不下這麼多酒菜,我還覺得沒到半飽呢。你搭甚麼架子,要拿我送官,倒看你憑甚麼送我去。我只喝你四兩酒,四小碟下酒菜。你欺我是外省人,銀子到了你手裡,硬要訛詐我八兩七錢六分銀子。我正想去見官,看常德府的酒菜,如何這麼昂貴?」

  賬房見這人又變換了腔口,竟不承認吃了一桌上等翅席,一大壇陳酒的帳,不由得又冒火又著慌。為甚麼著慌呢?這賬房並不是個胡塗人,逆料這事當了官,論情論理,都說不過這人。本來獨自一個人,決吃不下一桌上等翅席,一大壇陳紹酒,官府斷不肯相信有這種事情。弄得不好,反把自己問成一個見財起意,訛詐客人的罪名,所以不能不著慌!

  只是面上不肯露出著慌的樣子來,也不和這人辯論,只向陸偉成說道:「我們做生意的人,多是安分怕惹麻頗的。先生和眾位街鄰都在這裡看了的事,於今他連吃下肚裡去了的酒菜都不肯認帳了,看有沒有這個道理?這酒樓在常德城裡開設了二三十年,我也在這裡管了六七年帳,憑眾位街鄰說,何嘗有一次訛詐過客人?這簡直是存心來搗亂的,望眾位街鄰參一句公道!」

  陸偉成道:「有甚麼公道不公道?你既說怕惹麻煩他要就這麼脫開,你便不應該不答應。好,大家都不用說了,你做賬房的賠不起帳,自是實在話。然看他身上這般衣服,就到縣衙裡去,姑無論這場官司問下來,誰曲誰直,即算能辦他使用假銀子的罪,判令他再拿出八兩多真銀子來還酒菜帳,你說他有真銀子拿出來麼?到底仍免不了是給他一場白吃。八兩多銀子,算不了甚麼大事,我身上還有點兒散碎銀子,雖不曾秤過,不知有多少,然大約相差也不多,我替他會了這筆帳罷。若相差在一兩上下,說不得要你做賬房的吃點兒虧!」

  陸偉成邊說邊將懷中所帶的散碎銀兩盡數掏了出來,放在帳桌上,教賬房用天秤量量看有多少。賬房看了看都是十足紋銀,拿到天秤盤裡量起來,笑道:「這真巧極了,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好是八兩七錢六分,眾位看巧不巧。」

  這人指著天秤盤裡的銀子,說道:「不要又看走了眼呢。於今有人替我會了帳,你還有甚麼話說麼?」

  賬房笑道:「這位先生身上拿出來的銀子,那有假的道理。用假銀子是何等樣人呢?我這次不但看走了眼,簡直是瞎了眼。」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這人倒不覺得難為情,向賬房要回假銀包,在手中掂了兩掂,笑道:「我有這包東西,到處有得酒菜吃,不一定要照顧你這裡。」說著,也不向陸偉成道謝,高一腳,低一腳,偏偏倒倒的往外走。眾人都說:這人真不是個好東西。有人替他會了帳,連姓名都不請教一聲,謝也不謝一句,就掉頭不顧的走了!陸偉成聽了,卻毫不在意。

  等眾人散了,才待據鞍上馬,只見這人又走回頭來,走到陸偉成跟前,偏著頭在陸偉成渾身上下端詳了幾眼,問道:「剛才替我會帳的就是你麼?」陸偉成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在兩江總督衙門裡的時候,便能看出徐書元是個異人來。這番若不是覺得這人有些奇異之處,也不至出頭多管閒事!

  在陸偉成心裡想,在酒樓裡當賬房的人,銀子的真假應該落眼便能分別!這賬房既存心防備這人白吃,而這人竟能交出這麼多銀子來,豈有不仔細看清成色的道理?並且說是十三兩五錢,秤起來又多了四兩,尤應該仔細看看。假銀子居然瞞過了賬房,這一層已很奇怪。一桌上等翅席,縱辦的不豐盛,大盤小碗也有二三十樣;一個人便有牛大的食量,也吃不下這些。一壇陳紹酒,怕不有二十來斤,一個人要一頓喝下肚裡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層就更是奇怪了。

  這假銀子賬房既當時不曾看出來,已代收管了半日;這人若一口咬定是賬房換了,數目又不相符,誰能說是這人沒道理的話。便鬧到官衙裡去,這人也擔不了甚麼罪名。何苦自己招承出來,當著一干人丟自己的臉呢。城隍爺不是活神仙,這人豈真個不敢發誓,怕犯了咒神麼?這一層不也很奇怪嗎?

  陸偉成因覺得有這幾種奇怪的地方,所以忍不住出頭多事。及至自己掏出來的銀數,恰好夠還帳,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心裡更驚詫的了不得。本想就當面請教這人姓名的,只因一轉念這裡看熱鬧的人太多了,異人決不肯在這種地方露出真面目。打算等眾人散了,才騎馬趕上去。想不到這人卻已回頭來了。聽了這人問的話,即陪笑說道:「小事何足掛齒,請問長者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這人翻起兩眼,將陸偉成望了一會,也不回答,好像瘋了的人一般,忽然對陸偉成點了點頭,說道:「孺子可教。」說畢,又一偏一跛的走了。陸偉成此時雖覺得這人有些奇異之處,然自己畢竟是個讀書人,在父母師保跟前長大的,不明白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勾當,不知應如何對待才好?只眼睜睜的望著這人走得遠了,才上馬回家。

  陸偉成家裡房屋很寬大,是常德城裡有名的巨第。陸偉成因圖讀書清淨,獨自住在靠花園的一間樓上。這夜因白天去烏鴉山拜師,來回騎了四五十裡路的馬,身體覺得有些疲乏了。又因拜師遭了拒絕,心上甚不爽快,沒心情讀書,二更時分就上床睡了。剛睡了一覺醒來,正待下床小解,猛聽得花園裡風聲陡起,只刮得花枝樹葉瑟瑟作響。

  對園裡的窗門,原是關閉嚴密的,這一陣大風過去,接著就聽得喳喇一聲,兩扇窗門大開了。虧得房中的燈光是有琉璃罩籠著的,不曾被風刮息,只刮得一閃一閃,搖搖不定。

  陸偉成的膽氣極壯,連忙翻身坐起來,打算下床仍將窗門關好。才一伸手撩開帳門,舉眼向窗口一望,就見憑空飄進一個人來,直到床前落下。陸偉成雖在這時候,心裡並不懼怯,只覺得很奇怪,也沒有防備這憑空飄進來的人,有加害自己的心思。目不轉睛的看飄進來的這人,衣服身段,和黃昏時在酒樓底下所見的一般無二!眼裡一看得明白,膽氣就更加壯了。慌忙跳下床來,迎著這人一躬到地,說道:「我固知長者不是凡俗之輩,今果得法駕降臨,還求恕我不曾掃徑恭迎。」

  只見這人笑容滿面的說道:「有根氣的畢竟不同。徐黑子的眼力,果是不錯!」

  這人說時,彎腰取出一件黃燦燦的東西往桌上一擱;聽那擱下的響聲,很像有些份量!陸偉成就燈光看那東西時,不覺吃了一驚!

  不知是甚麼東西?且待第四十六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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