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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向愷然的一生(3)


  我父親的興趣廣泛,還喜養小動物。有武林朋友從四川來滬,帶來兩隻黑色小猴子送到我家。父親給它取名「將軍」、「博士」,隱喻軍閥、官僚。當時,軍閥中的「將軍」,拿公家的錢在國外留學,並無真才實學,卻混了個「博士」學位,是軍政兩界中的廢物樣品。父親把他們比作這類猴子,只能做家中的「玩物」,豈可充國家的「官長」。

  後來,朋友送來一隻稍大點的猴子,說將它馴服後,可以開門、關門。父親給這猴取名「阿三』,也含有諷刺之意。那時,英帝國主義雇用印度人在上海租界當巡捕,看守大門。這些印度巡捕耀武揚威,狗仗人勢,隨意欺負中國人,人民恨之入骨。他們頭上都包有頭巾,所以上海管他們叫「紅頭阿三」。因此,我家的猴子便叫「阿三」了。後來,父親又喂了一條狗。叫它「甲板」(日本,英文稱Japan,甲板即其音譯)流露他對日本帝國主義仇恨的心情。

  「一·二八」日寇侵犯上海,父親應湖南主席何鍵之聘,回湘興辦國術。他對武術一事,如駕輕車就熟道,左右逢源。他訓練的宗旨是培養有高度愛國心的、懂時事的、能文能武的人才,而不是一般武術館培養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赳赳武夫而已。

  湖南國術訓練所設有國文、音樂、軍事、武術理論等課。父親從全國重金禮聘各地武術名家來湘任教。又成立了對外開放的兒童班、民眾班、特別班(由各單位、機關、學校、部隊組織的),由訓練所派教官教課。另外,由國家開支的專業班有:男女師範班(畢業後派往各縣國術館任教)、高級研完班(由各縣武術愛好者中有一定基礎的,選派或經考試而來)。食宿、制服、文武兩課都統一安排,定期兩年或一年半。

  各班有專職老師看管。每天上午練武,下午練打。隔天隔時,有文課。所裡所外,決不許以武動手打人,動口罵人。只許器械打擊聲,不准爭吵咒駡聲。如有違犯,定予開除,決不講情。有組織的「打」,不要拼死拼命的打。隨便憑個人意思的打,就犯「法」。國術訓練所講的學的都是「打」,如果沒有「法」來約束,是不行的。

  教官中有從北平請來的摔跤大王紀壽卿(1872~1935,滿人,身高1.85米,重117公斤)。他自小愛好武術,練得一身摔跤的過硬本領,當時武術界沒有出其右者。年少時期,羡慕清宮摔跤營的練武,但宮中摔跤營都得經閹割後方可入營。摔交營的武士是專和外國大力士來進貢時,表演比賽的。紀老在營中任內,從未敗北過。有一次與外國進貢的大力士比武,對手比紀高大很多。但在比試中,對於將紀抱起,轉了三圈,就是不敢放下來。最後在拋下的一瞬間,紀老師一落地,即把對手打倒在地。1912年,清政府被推倒,紀老退居北平授徒,被譽為「摔跤大王」。父親去北平,將紀老請來訓練所教課。

  原來已請了郭世全、常東升、常賀勳三位教官陪我們實摔,紀老只示範。因紀老力大體大,這些摔跤教官卻上不了紀老的手。紀老對訓練要求極嚴,每堂課、每對人必須摔得爬不起來,腿酸腰痛,胳膊摔腫,還不放過。他說:「只有苦練才能摔出功夫。耐力和方法,是在苦練中摔出來的。要培養極高的必勝的信心。你們不在短短的時間內摔出成績,我如何對向秘書交待。向秘書出一百多元一月的薪水給我,要我教你們摔出水平。我教徒弟就是從一個『嚴』字做起。」真是嚴師出高徒。經過紀老教過的學生,在後來武術比賽中,都名列前茅。最不行的,也摔出較好的成績。

  紀老年紀太高,加上身體太胖,不適應長沙炎熱的天氣,教了一段,自己卻病了。他老人家睡在床上,床前擺一塊大冰磚。電風扇吹過冰磚再吹他老的身上,冷風中夾有冰水點,金剛也受不了。吃飯吃藥都要冰涼的才吃才喝。熱天不宜吃補藥補品,如燕窩,白木耳、人參之類。我父親只想給他治好病,都想法弄給他吃。這樣,效果相反。沒法,只好送紀老回北平。臨行,全所師生赴車站送行。紀老躺在臥鋪上拿著我的手說:「來北平一定要來看我呵……」我很難過。當年秋末,紀老逝世,終年六十三歲。一代摔跤大王、右營營長紀壽卿老師便這樣與我們永別了。父親談起此事,總是黯然。

  還有朱氏四兄弟朱國福、朱國祿、朱國禎、朱國祥。朱國福的師父認為他不是練武術的料子,只教了形意拳五行中一崩拳就不教了。國福發誓非練好不可,刻苦鍛煉崩拳。從早到晚,一往一返的苦練,終於得了形意拳的秘要。有一個江湖遊客武士(經過「開盤」手續)與他比試,朱國福只一崩拳便將對手打倒,回去不久就死了。他師父才收回原議,重新教他。所以朱國福的形意拳、六合門的拳槍刀棍都很出名。朱國禎能摔跤、拳擊、少林拳、醉八仙、徒手對打、器械對打,可以說十八般兵器,件件皆能,是當時的全能武術教官。朱國祿、朱國祥會利劍、劈劍、劈刺(步兵步槍劈刺),長兵器很精。

  拳擊教官白振東,體重只有五十公斤,身高一米六。別看個子小,可靈活得很,尤其拳擊手法、步法有獨到之處,教學方法很好。講完出手快而多變,閃躲靈活隨即追擊,主張抓出擊的機會,和創造出擊的機會。他的出擊一拳只有五十斤的話,抓住機會使對手進攻時,讓對手的頭和肚子、胸部往他的拳頭上一碰,五十斤加五十斤就等於一百斤了。就是這樣大個小個都必須苦練「巧」「快」和「活」,反對死拼硬拼。既省勁,又收效大,輔助器材有砂袋、拳擊球、跳繩、跑步,每場三分鐘,打五個場次,打得同學都有面青耳腫的,連吃飯、喝水都喉嚨痛。因為苦練,他的學生在比賽中和紀壽卿老師的學生一樣,都是名列前茅的。父親很欣賞他的教學方法和功夫,後來他老人家去安徽,還邀請白振東同去。

  兩位太極拳教官,是太極拳吳氏祖師爺吳鑒泉師爺的兒子吳公儀和吳公藻。吳公儀字子鎮,打的是高型小架,講究攻擊,以快致勝。走小圈子,圓中求直快。剛柔相濟,常使對手難於立穩。後來香港、澳門等地成立了「吳氏鑒泉太極拳社」。在加拿大、菲律賓、新加坡、日本、西德,都有吳氏太極拳杜,都有吳氏後代在任教。吳公藻的架勢和師爺吳鑒泉一樣,走大圈架勢低。精通太極拳理論,常和父親研究。著有《吳氏太極拳》一書,有宗師吳鑒泉和吳公儀的太極拳照片。父親為之寫了序言。此書在香港出版。吳公儀在香港去世。吳公藻於一九八二年從香港來長沙,住在我家,時年八十三歲。九月患心臟病住院。八三年三月邀請了長沙武術界聚餐。除夕那天,因喝了點酒,病情加劇。二月十三日五時三十分逝世于長沙,終年八十四歲。他老常對武術界人說:「沒有向愷然,就沒有我吳公藻。」

  吳老在湖南教了很多學生,所以,常以湖南為他老的第二故鄉。葉落歸根。八十多歲還不遠萬里,飛到湖南長沙來壽終正寢。他老是我的好武術老師,對於他的死,我是悲痛萬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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