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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向愷然的一生(2)


  他的武俠啼聲之作《江湖奇俠傳》發表於一九二二年春。先由上海《紅雜誌》連載,以後交《紅玫瑰》續刊,再由世界書局分集出版。由當時《紅玫瑰》主編趙苕狂為之作序,每回有冰盧主人施濟群為之作評,名律師嚴襟亞主持的中央書局出單行本。《江湖奇俠侍》以湖南省平江、瀏陽交界地居民爭奪趙家坪之歸屬問題為主線,以昆侖、崆峒兩派劍俠分頭參與助拳為緯,帶出無數緊張熱鬧生動有趣的故事情節。敘人敘事,首尾相衍,渾成一體。

  父親愛好武術,又常拜師訪友,結交當世英雄豪傑、武林高手,對江湖門檻,無所不曉。武林行規,無門不通。閱歷既深,見識也廣。對上海的幫派、洪門(袍哥)青幫、圈子、教門的幫規、黑話,不但能道其來歷,而且能詳述究竟。書中所寫「烏雲蓋雪」寶馬,「人皮面具」、夜行衣等等,以及民間故事傳說,武林中的技擊奇聞掌故,無不有其來歷。所以,他在第八回中作旁白曰:「在清末民初年代,這種奇奇怪怪的事、奇奇怪怪的人物,確是有的,決非向壁虛構鬼話連篇,只要是六十歲以上的湖南人,大概都會含笑點頭,不罵在下搗鬼。」

  父親擅寫蠅頭小楷,不到一尺長的稿紙,直書每行可寫一百二十個字以上。一粒白果殼上,可寫《滿江紅》詞一首。其字要用放大鏡方能看清楚,可想書寫之工細。字體工整秀麗,不偏不倚。時人見之,歎為神筆。

  他生性詼諧,健談好客,與滬上名流、幫派頭目,武林高手、各路好漢,無不交往甚密。賓客滿堂,來去隨意,很少一一介紹,只是在暢談中相互拱手,自我介紹,走時亦並不打招呼。有時同坐兩三班不同的人,父親談笑風生,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無所不及。

  他記憶力特強,聽了別人的故事掌故奇聞後,選擇性地印入腦海,到寫書時,即可傾吐而出,一瀉直下。在創作技巧上,喜采「劈竹法」「剝筍法」,由一人帶出一人,分別就其角色輕重,或作列傳,或記世家,娓娓道來,引人入勝。有些篇章,專以對話或個人獨白敘述故事情節,往往下筆萬言,不能自休。話中有話,伊于胡底,此為清末民初說書人之故習。

  先後出書有《江湖奇俠傳》、《近代俠義英雄傳》、《玉玦金環錄》等等。其中《江湖奇使傳》每集出版,即搶購一空,故又一再重版。後來明星公司根據書中情節,拍成電影《火燒紅蓮寺》。從此,平江不肖生不僅名滿神州,而且在東南亞及世界各國的華人社會中,佔有一個相當的位置。

  《江湖奇俠傳》因寫湖南的鄉風民俗甚多,湖南人讀起來,倍感親切。書一開始便寫道:從長沙小吳門出城向東走去,有座隱居山。山頂上有棵大白果樹,十二個人手牽手圍抱不了還差二尺。樹下可擺十二桌酒席,太陽曬不到坐席人的身上。又談到隱居山下住著一戶姓柳的人家,生下一子叫柳遲。生得很醜,五歲還不會走路。可是七歲讀書卻非常聰明,過目不忘。十天半月仍能一字不漏背誦如流。不愛和本地小孩玩耍。卻喜歡與叫化子交朋友。

  書中對叫化子社會的風情,描寫頗詳。叫化子的規矩很嚴格。他們以身上背包袱的多少來分等級,大約背九個包袱的,算是資格最老、本領最大的了。也有用包袱的色彩分等級的,如黃包袱、白包袱、黑包袱、蘭包袱等等。也有以補巴多少分高低的。總之,等級高的叫化頭,可以指揮當地,或跨越區域。

  他們一呼萬應,決無反抗。他們有時甚至可以壟斷地區的年節、喜慶、喪事、買賣土地、家族族會、廟會蘸會。這是地方上一村有形無據的黑勢力。就是地方部隊、民防團隊,對他們也另眼相看,不敢怠慢。而叫化子中,也的確有不少能人。文能揮毫書寫,字跡蒼勁有力,豪放大方。武能揮拳弄棒,確有些功夫。還有善識草藥,有的能呼蛇。

  父親因與這些叫花頭時有交往,所以能道其詳,寫出為人所不知的黑社會的情形。

  聽說書中寫的柳遲,就是父親的好朋友柳惕怡。柳惕怡長得一表人才,西裝革履,常來和父親聊天。說他小時候喜歡和叫化子交朋友,到現在還有點叫化子樣子。這個人很聰明,肯幫助窮苦人,武術也有些根底,和黃潤生、杜心五、劉百川、吳鑒泉等各家學過武術,對太極拳有所理解,推手尤其不錯。他還能行醫治病,不過他迷信鬼神,行醫時搞畫符念咒那一套,使人信以為神。

  一九四九年春,我全家從南京回到長沙,住營盤街。一次,我的兒子小克生病,是父親請他診好的。他沒有別的要求,只要我皈依佛門。不久,我便到南門外觀音廟皈依佛門,以為報效。父親要謝他,他說:「你我情同手足,何謝之有。只請你少拿我做文章就夠了。」我們從這句話中,聽出父親確曾拿柳惕怡做模特兒,寫入了他的小說。父親還要我和柳叔推過一次手。他是長輩,一用背挎,他就有站立不穩之勢。父親在旁即喊:「為霖無禮!是推手,不是摔交。」

  寫武俠小說不知江湖規矩不行。如一味杜撰,必然流於虛妄。父親對江湖規矩,寫來歷歷如繪,如江湖規矩中的「過堂」,是指兩個會武而有仇的人預先準備後,再比試功夫。非要分出一個你死我活不可。「過堂」之前,雙方書立字據,請出中保見證人,言明「打死人不償命」,苦主不得異議。過堂也有好幾種過法。北方有所謂「單盤」、「雙盤」、「武對」、「文對」。南方則有「硬劈」、「軟臂」、「文打」、「武打」。其意義都是一樣,只是名稱不同而已。

  又如,「馱黃包袱」,江湖道上有句例話:「黃包袱上了背,打死人不流淚」,因此不是有本領的人,出門訪友不敢馱黃色的包袱。

  父親後來專寫武術方面的文章,流行社會比較著名的有《拳術見聞錄》、《拳術傳薪錄》、《拳師言行錄》、《獵人偶記》、《太極拳推手》、《太極勁中勁》等。這些大都是短文的結集,內容具體,筆調犀利而饒有風趣,不僅為武術愛好者所珍視,一般讀者也愛看。

  江湖上的傑出人物,南俠杜心五,輕功很好,對面用腳可以打到對方的後頸窩。北俠劉百川,擅長軟功。山東響馬終忠義,精於騎射,他的神彈弓,百發百中,百步穿楊。通臂猿猴王黃雲標,南拳黃潤生,都是名噪一時的人物。大刀王五的刀法,見刀不見人。這些人的武技和故事,都被父親寫入書中。

  因父親喜讀太史公書,立志要效法司馬遷為刺客、為滑稽之雄,為扁鵲倉公立傳之意,把江湖異人的成就公諸社會,歌頌他們愛祖國、愛正義的精神。他這樣的結果,不僅留下了數量眾多的小說,同時也給近代史留下了大量的珍貴佚聞史料。例如:將清江黃石屏的事蹟,撰寫《神針》一文,在世界書局《紅玫瑰》雜誌上發表,使祖國針灸醫學的神妙,蜚聲海外,德國醫學界以至世界各國醫學界都爭相傳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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