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7 | 上頁 下頁
家塾論舉業雜說


  餘少事科舉之業,聊以掉鞅馳騁,心頗薄之。通籍以還,都不省視。今老矣,心昏心昏如隔世事。從子孫保讀書,纘言胚胎前光,評選皇明制科文字,請餘為序,茫然無以應也。老人多忘覽塵,偶憶雜書聞見數條,並示吾兒孫愛,俾傳諸家塾耳。

  或問時文可傳乎?曰:必不傳。王介甫始作制義,而介甫之制義,今無隻字。劉文成《覆瓿集》所傳《春秋》義者,前元應舉之作,兔園村夫子咸可以奮筆也。然則可廢乎?曰:何可廢也。三百年之舉子精神心術著見於是,天啟乙丑而後,文迭興,辛有百年之歎,於尺幅中見之,識微之君子慎思之可也。

  橫浦心傳曰:或問科舉之學壞人心術,近來學者唯讀時文,事剽竊,更不曾理會修身行己是何事。先生曰:汝所說皆凡子也。學者先論說,若有識者,必知理趣,孰非修身行己之事?本朝名公,多出科舉,時文中議論正當,見得到處皆是道理,汝但莫作凡子見識足矣。科舉何嘗壞人?

  王龍溪雲:「舉業不出讀書作文兩事,讀書如飲食入胃,必能盈溢輸貫,積而不化,謂之食痞。作文如寫家書,句句道實事,自有條理。若替人寫書,周羅浮泛,謂之遝舌。於此知所用心,即舉業便是德業,非兩事也。追憶鄒東廓往年赴會,少子潁泉垂齠相隨,動靜儼如成人,不屑于章句而大旨大端默有契悟。命題操筆,絕不為俗套所泥,務出新意,發難顯之詞而亦不乖於度。兄弟子侄相繼者數輩,是一等萬選青錢業舉者之榜樣。諸友反而求之,始信餘言之非妄也。馮祭酒開之好作經義,紫柏大師遺書誨之曰:「時義不做亦可,即阿郎並相知求教者,稱心現量,打發足矣,何必苦心自作?」昔李伯時畫馬,秀鐵而訶之,以為必入馬腹而墮地獄。今之留心時義者,心術純良,一旦出身做好官,則亦有益。如心術不佳,借此出身為大盜而劫人,則先生之罪較李伯時尤甚。

  趙浚穀子有俊才,不課舉業,其婿李廓庵怪而問之。浚穀曰:「吾見近來舉業日敝一日,故不欲見曹為之。」廓庵曰:「近來舉業日盛一日,乃以為敝,何也?」浚穀曰:「子試舉近代舉業之佳者以示餘。」廓庵撿得十先生稿,瞿昆湖子使漆雕開仕一節文字呈上。浚穀看訖,問曰:「此文佳處何在?」廓庵指其講子說處雲:「即其不輕於仕,則他日之能仕可知。即其不安於未信,則他日之能信可知。此皆前人所未發。」浚穀曰:「吾謂近來舉業之敝,正指此等處也,子之悅之,只悅其當下一念,豈暇推及他日。他日之信不信,夫子豈能預保而預喜之耶?荀子《非十二子》有漆雕氏之儒,畢竟斯之終未能信,流為曲學,使夫子預保而預喜之,是為漆雕氏所賣矣。聖人不若是愚也。即如近日撫按奏吾鄉災傷,若極敘目前凍餒流離之狀,天子必惻然憐憫蠲賑。乃雲若不蠲賑,他日必為盜為亂,國家且受其禍,以禍怵之而惻隱之心薄矣。又如言官論高中玄,言其剛愎褊急,無宰相度,彼亦何辭,乃雲他日必為秦檜、李林甫。中玄素以豪傑自負,不可一世。士以此目之,彼豈心服?他日柄用,其恣睢不平之氣必有當之者。吾老矣,子當親見之。已而部覆陝西災傷,得旨果無蠲賑。而隆慶間,高公以閣學蒞吏部,首考察科道,黜向時言事者,一一如趙公言。餘謂四公之論舉業,皆聊爾及之耳。橫浦龍溪就舉業說修行法,紫柏就舉業說出世間法,浚穀就舉業說世間法,應以舉子身得度者,即為現身說法,此中故有第一義諦也。

  杜工部雲:「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余謂時文亦然。有舉子之時文,有才子之時文,有理學之時文,是三者皆有真偽,能於此知別裁者是也,亦佛家所謂正法眼藏。

  何謂舉子之時文?本經術,通訓故,析理必程朱,遣詞必歐蘇。規矩繩尺,不失尺寸。開闢起伏,渾然天成。自王守溪以迄于顧東江、汪青湖、唐荊川、許石城、瞿昆湖,如譜宗派,如授衣缽,神聖工巧,斯為極則。隆萬之間,鄧定宇、馮開之、蕭漢沖、李九我、袁石浦、陶石簣諸公,壇宇相繼,謂之元脈,江河之流,不絕如線。久而漸失其真,湯霍林開串合之門,顧升伯談倒插之法,因風接響,奉為金科玉條,莠苗稗穀,似是而非,而先民之矩度,與其神理澌滅不可複問矣。此舉子之文之偽體也。

  何謂才子之時文?心地空明,才調富有,風檣陣馬,一息千里,不知其所至,而能者顧詘焉。錢鶴灘、茅鹿門、歸震川、胡思泉、顧涇陽、湯若士之流,其最著者。虞澹然、王荊卿、袁小罰其流亞也。莽蕩如郝仲輿,雜亂如王遂東,竊銜竊轡,泛駕自喜,可與龍文虎脊並稱天馬乎,此才子之文之偽體也。

  何謂理學之時文?季彭山、姚江之別支也。楊複所,近之嫡孫也。趙夢白,洛閩之耳孫也。李卓吾,棗柏之分身也。稱心信理,現量發揮,可以使人開拓心胸,發明眼目。既而縉紳先生罷閑講學,點綴占嗶,招搖門徒,以燈窗腐爛之辭為扣門乞食之計,風斯下矣,文亦如之。此理學之文之偽體也。

  茅鹿門雲:王唐瞿薛正宗之外,錢兼山善發揮枯題,能敷演一言為千百言。周用齋善收拾長題,能攢簇千百言為一言。涇陽先生與學者言唐瞿之文中行也,我之文狂也,陳筠塘、儲樊桐之文狷也,今人知陳、儲之氏名者鮮矣。

  嘉靖以前,士習淳厚,房稿坊刻,絕無僅有。評選程墨行於世者,敖清、江項、甌東也。嘉靖末年,毗陵吳昆麓、吳江沈虹逵游于荊川之門,學有原委,始有正脈,玄覽之刻,學者皆宗尚之。厥後則有劉景龍之原始,范光父之文記,皆以軌范先民本原正始,而時賢之窗稿,青衿之試牘,皆不得闌入焉。萬曆之中,婁江王逸季始大操月旦之評,然用以別流品,峻門戶而已,未及乎植交。萬曆之末,武林聞子將始建立坫墠之幟,然用以招朋徒廣聲氣而已,未及乎牟利。啟、禎之間,風氣益變,盟壇社矗奔走號跳。苞苴竿牘與行卷交馳,除目邸報與文評雜出。言橫議,遂與國運相終始。以選文一事征之,亦當代得失之林也。

  天啟初,湯臨川之仲子大耆偕朱如容掌科游長安。如容盛談時藝,稱臨川文如杜詩,無一字無出處,坐客有面折之者,曰:「《左傳》陰飴甥曰:『小人戚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臨川君子實玄黃二句文雲周師人君子怒可也,改恕為怒,有何出處?豈時文應使別字乎?」仲子曰:「嘗有人問家先生,家先生曰:『君子如怒,亂庶遄己。』吾此文引詩語對《左傳》也。」如容鼓掌曰:「吾謂無一字無來處,豈非誠證乎?」其人俯首而去,如容語余先輩,文不可輕易彈駁如此。

  萬曆間,王麟洲督學閩中,擢晉江李衷一于諸生中,時衷一已為宿名士矣。己酉科遂中解元,餘生才四年耳,初學舉業,先宮保命讀衷一小題文,日課不輟。又得其刊行《四書》,文彀奉為彀率。丁未落第,相遇於虎丘,觀其衣冠舉止,儼如古人。談及文彀,衷一蹴然拱手曰:「當時偶標目示二三學徒,不意其遂傳,無從禁止耳。」是歲歸閩,悉取近科時文,選次為一集,題之曰《赴鵠編》,而敘其緣起曰:「向之雲文彀者,志先正之彀,餘與受之之所共也。今之雲赴鵠者,赴受之之鵠也。曹子建謂劉季緒才不逮于作者,而好詆訶文字,掎摭利病,如衷一之虛心善下,推挹後輩,豈徒賢于世之君子乎?」余少壯盛氣,頗犯季緒之病。老不解事,猶有餘愧。《詩》不雲乎:「其維哲人,告之話言。」其在今日,追維衷一之德音,其亦可告已矣。因孫保之請序,附著末簡,且以志餘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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