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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論


  《春秋》書曰:「晉趙盾弑其君夷皋。」歐陽子曰:「學者不從孔子信為趙盾,而從三子信為趙穿。」歐陽子之意,主於掊擊三子,而未嘗于左氏之傳易其心而求之也。《左傳》曰:「乙丑,趙穿攻靈公於桃園,宣子未出山而複。」太史書曰:「趙盾弑其君。以視於朝。宣子使趙穿迎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壬申,朝于武宮。」左氏之證趙盾之弑者有三:靈公在則出奔,聞弑則未出山而複,一也;弑君者穿也,逆新君者亦穿也,而宣子使之,二也;太史以不討賊責盾,盾以詒伊戚自責,俄而使之逆黑臀焉,於討賊之說何居?三也。左氏證盾之弑君,可謂深切著明矣。而曰信為趙穿者,何也?亡不越竟,反不討賊,董狐之獄辭也。盾而不與聞乎弑也,則亡必越竟。不越竟,則必與聞也。盾而不與聞乎弑也,則反必討賊。不討賊,則又必與聞也。反而討賊,則賊之主名穿也。反不討賊,則賊之主名盾也。譬之律家,殺人,穿,下手之人也;盾,造意者為首也。故曰:「非子而誰?」此董狐之獄辭也。孔子曰:「越竟乃免。」越竟乃免,猶雲討賊乃免也。討賊則必越竟,不越竟則必不討賊,此一事也。孔子誅盾之心,以其與聞乎弑,而必不肯越竟,則反不討賊,又不待言也。董狐斷趙盾之獄以兩言,而孔子以一言,孔子之議獄也精矣,左氏之記事也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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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高貴鄉公之事按之,則可以斷趙盾之獄矣。盾自帥中軍,廢置生殺,盟會侵伐,皆出其手。士會曰:「盾,夏日之日也。」舉國畏之久矣。靈公欲殺之,非獨患其驟諫也,憤其專也。高貴鄉公出懷中黃素詔投地曰:「行之決矣,正使死何懼。」亦此意也。成濟者,盾之趙穿也。穿與胥甲父同罪,而穿庇之,欲以有為也。賈充叱成濟曰:「司馬公畜養汝輩,正為今日。」盾之庇穿猶是也。陳泰者,盾之董狐也。盾曰:「嗚呼!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司馬昭見泰泣曰:「玄伯,天下其如我何?」泰曰:「惟腰斬賈充以謝天下。」又曰:「但見其上,不見其次。」昭乃更不復言。盾與昭之情狀何其似也!昭能收成濟斬之,盾不能,何也?成濟奴隸小人,昭視之孤豚腐鼠耳。穿者,盾從父昆弟之子,使之掌兵得眾,以行其弑逆。弑君之後,使將而迎新君,不解其兵柄,以自固也。昭之殺濟也,以解眾也。盾則何解之有?齊史書曰:崔杼弑其君。崔杼殺之,猶有畏心焉。盾于晉史之書弑也,坦腹而當之。彼以為埶國之命,負仁儉恭敬之偽名,為國人之所與,雖弑其君,而可以不慚也。盾未嘗辭弑君也,左氏未嘗不信盾弑也。百世之下,儒者曲為之解,不已愚乎?蘇子繇曰:「亡而不越竟,反而不討賊,安知盾之非偽亡,而使穿弑君?」曰:「盾非偽亡者也。盾在國中,懼靈公挾之以為質。盾出而穿可以縱兵無所忌也。」《公羊》曰:「趙穿緣民眾不說,起弑靈公,然後迎趙盾而入,與之主於朝,而立成公。」穿之迎之也,蓋曰:君弑矣,君弑則可以複矣。此盾亡不越竟之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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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傳》曰:「許悼公瘧,飲大子止之藥卒,大子奔晉。」書曰:「弑其君。」此敘許止弑君之案也。止之弑君,孰書之?許之國史書之也。孔穎達曰:「仲尼新意實非弑,而書弑,非也。」然則悼公曷為書弑?止弑之也。左氏曰:「飲世子之藥卒。」公羊亦曰:「止進藥而藥殺也,止之弑悼公,以藥弑也。」以藥弑,與以刃弑,有以異乎?《左傳》又曰:「大子奔晉。」止藥殺其父,身為藥主,不繇國醫,國人不與而奔晉也。傳書奔晉,所以成乎其弑也。自《公》《縠》主不嘗藥之說,而後儒紛然聚訟,曰:止非實弑,《春秋》加弑焉,以譏子道之不盡也。夫子道曰不盡雲爾,加弑焉,與商人蔡般等。孔子之制法,若是酷乎?不嘗藥曰弑,推刃亦曰弑,商人蔡般不有佚罰乎?然則二傳何為而有此言也?曰:此必許止弑逆之後,欺罔其國人,哭泣歠粥,偽哀痛以自蓋也。流聞者不察而信之,是以傳於此言也。不立乎其位以與其弟,則不奔晉。大子奔晉,則虺之位非其兄之所與明矣。奔晉之後,死不死未可知,曰未逾年而死,吾無征焉爾。《左傳》載君子之言曰:「盡心力以事君,舍藥物可也。」人子盡心力以事君,猶舍藥物,而況於以藥弑乎?左氏之書,往往旁摭異聞,蓋《公》《縠》之前,已有不嘗藥之說,故引君子之言以駁正之,非真以為不舍藥物而加弑也。《公羊》曰:「君子即止自責而責之也。」《春秋》之立法,猶律令也。律令之議罪也,必傅其所當比。以其人之自責而入之也,亦將以其人之不自責而貰之乎?如是而何以為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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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公孫弘、董仲舒為公羊學,武帝尊公羊家,繇是公羊大興,西漢多引公羊家斷獄。張湯為廷尉,欲傅古義決獄,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平亭疑法。以湯之酷烈如此,況其它乎?朝廷有大議,儒者往往引經誼裁斷,一言而決。至使人主宰相,相顧歎息。於經術則善矣,以此為折獄之准,則非也。漢律不可見矣,唐、宋以後,各有律法,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著為令。顧欲引《春秋》之義,斷後世之獄,是猶禁奸盜以結繩,理文書以科鬥,豈不繆哉?漢世去春秋未遠,《公》《縠》之學,即齊、魯之學也。援《春秋》以斷漢獄,猶為近之。本朝去漢遠矣,而況於春秋乎?乃欲以趙盾、許世子止之獄辭,傅本朝之律令,不已迂乎?近代進藥之獄有二,以唐事斷之可也。世宗之升遐也,與唐憲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決杖處死,方士王金等之議辟,宜也。李可灼之事,與柳泌少異,以和禦藥不如法之律當之可也,當國大臣,則有穆宗貶皇甫鎛之法在,不此之求而援引《春秋》書許止之義,效西漢之斷獄,此不精於經誼之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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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讒佞小人,唱邪說以搖國論,未有不援引經誼,粲然可觀者也。本朝穆廟初,大臣欲反王金之獄,則曰先帝不得正終,子無改父。此亦佞人之言,似是而非者也。趙昭儀傾亂漢室,親滅繼嗣,司隸請事窮竟,丞相以下請正法。議郎耿育上疏,以為愚臣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匱之計,又不知推演聖德述先帝之志,乃反復校省內,暴露私燕。晏駕之後,尊號已定,萬事已訖,乃探追不及之事,訐揚幽昧之過,此臣所深痛也。即如臣言,宜宣佈天下,使鹹曉知先帝聖意所起。不然,空使謗議,上及山陵,下流後世,遠聞百蠻,近布海內,甚非先帝托後之意也。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育之言皆應經誼,豈非佞人之尤者乎?近代小人,訾挺擊、移宮之事者,曰慈曰孝,上痛山陵,下惜宮禁,皆耿育之議為之祖也。《春秋》書曰:「夫人孫于齊。」《左傳》曰:「不稱薑氏,絕不為親,禮也。」夫人姜氏薨于夷,齊人以歸。夫人氏之喪至自齊。《公羊》曰:「貶必於重者,莫重乎其以喪至也。」何休曰:「刑人於市,與眾棄之,必于臣子集迎之時貶之,所以明誅得其罪也。」吾夫子,魯之臣子也,于魯之二夫人,大書特書,無所忌諱。耿育之所謂暴露私燕,謗及山陵者,吾夫子其戎首也哉?

  (天啟進藥之獄,蒙有猜焉。進藥決之禁中,閣臣不為藥主,一也;光宗寢疾彌留,非以紅丸故,奄棄萬國,二也;舍崔文升而問李可灼,三也。縠梁子曰:「于趙盾見忠臣之至,于許世子止見孝子之至。」儒者相沿服習,以為精義。執此以斷斯獄,則過也。高新鄭,非小人也,假經義以訟王金,比於佞矣。異議者奉其言為聖書,則舛也。既而曰:《三朝要典》,允稱信史。光廟《實錄》,亟須刊定。闡累朝之慈孝,洗君父之惡名,莫不援據經誼,依附忠厚。莊生有言:儒以詩禮發塚。其是之謂乎?餘故作《春秋論》五篇以證明之,知我罪我,亦以俟後之君子。崇禎元年四月甲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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