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謙益 > 錢謙益文集3 | 上頁 下頁
贈覺浪和尚序


  餘老歸空門,粗涉教典,根器鈍劣,了不知向上一著。一時尊宿開堂,豎拂都不參請。自笑如城東老姆,獨不見佛有目。余不喜宗門作夜郎王崛強者,不復置辨,頷之而已。今年孟夏,會覺浪和尚于武林,數年相聞,握手一笑。觀其眉宇,疏疏落落,如有一往冰雪之韻,沁入人心腑間。退而翻其書,得其《與吾友梅長公問答》一則,快讀一過,殘燈明沒,霍然如電光得路,愈讀愈快,亟呼自釀椹酒澆之乃就寢。

  長公常問和尚:「如此世界壞極,人心壞極,佛菩薩以何慈悲方便救濟,請明白提醒,勿以機鋒見示。」和尚以手作圓相曰:「國初之時,如一錠大元寶相似。」長公疾呼曰:「開口便妙了,速道速道。」和尚曰:「這一錠銀十成足色,斬碎來用,卻塊塊是精的。人見其大好,乃過一爐火,攙一分銅,是九成了。九成銀也還好用,再過第二手,又攙一分,是八成了。八成後,攙到第三、第四,乃至第七、八手,到如今只見得是精銅,無銀氣矣。」長公曰:「然則如何處之?」和尚曰:「如此則天厭之,人亦厭之。必須一併付與大爐火,烹煉一番,銅鉛錫鐵都銷盡了,然後還他國初十分本色也。」長公曰:「如此,則造物亦須下毒手也。」和尚曰:「不下毒手,則天地不仁,造物無功,而天地之心亦幾乎息矣!」長公與李孟白諸老相顧歎息曰:「不知吾輩還能跳出此造化一番爐錘否?」嗚呼!長公不可作矣。有情世界已經大火輪猛利烹煉,神焦鬼爛,邈然如昆明劫灰矣。長公與和尚問答,公案尚在紙上,如見鬚眉,如聞歎息。長公精靈男子,目光如炬,安知爾時不在天宮寶地中,奮髯捋須,與八十老人挑燈酬酒,相春應和乎?

  和尚又嘗示諸門弟子曰:「天地古今無空闕之時,無空闕之人,無空闕之事,無空闕之理。自古聖人不違心而擇時,不舍事而求理。於天下之事,是吾本分中事。以古今之事,是吾當然之事。所以處治處亂處吉處凶,皆是心王游衍大中至正之道。今人動以生不逢時、權不在我為恨,試問你天當生個什麼時處你才好?天當付個什麼權與你才好?我道恨時、恨權之人,皆是不知自心之人,故有悖天自負之恨。又安知生生死死、升升沉沉,皆是自己業力哉?你不知自心業力強弱,不看自己種性、福德、智慧、才力、學行、造詣、機緣,還得中正也。無卻乃恨世、恨時、恨人、恨事,且道天生你在世間,所作何事?分明分付許多好題目與你做,你沒本事,自不能做。如世間庸醫不恨自己學醫不精,卻恨世人生得病不好。天當生個什麼好病獨留與你醫?成你之功?佛祖聖賢將許多好脈訣、好藥性、好良方、好制法留下與你,你自心粗不能審病、診脈、量藥、裁方,卻怪病不好治,豈神聖工巧之醫哉?你不能醫則當反諸己。精讀此書,深造此道,則自然神化也。果能以誠仁信義勉強力行,向上未有不造到聖賢佛祖地位,向下未有不造到英雄豪傑地位。今人果知有此,則自不敢恨生不逢時、權不在我,自為暴棄之人也。」

  和尚此一番熱喝痛棒,有人聞之言下,不汗下心死,死而不能復蘇者。此則風痹不知痛癢,與死人無異者也。世人眼孔如針,聞說睦州陳尊宿將一草鞋掛城門,止巨寇之兵,鄧隱峰擲錫空中,解吳元濟兩軍之鬥,舌吐不能收,以為都無此事。我觀和尚此番提唱,便可使大地平沉,虛空粉碎。睦州之鞋、隱峰之錫,便當從舌根筆尖上取次湧出,始懸崖撒手。人實有此理,人實有此事,非為現通,非為表法,人自看不到、信不及耳。和尚攜新刻諸書視予,命為著語。餘於是中信手拈出,作為贈言。或掛壁間,或鑱木上,使見者、聞者身毛皆豎,皮膚脫落,庶不負和尚師子一吼,亦不負余與和尚覿面相對一片婆心也。

  或曰:「和尚囊括宗教,參同儒傳,多文廣義,浩如煙海。今之所舉者,非其要也。譬諸市兒之博易,輕金錢而重摶黍,不已顛乎?」餘曰:「善哉!是言非吾所能及也。此義文長,付在來日,姑先書之以複于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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