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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路詩集序


  萬曆丁巳,余邀程孟陽結夏拂水。孟陽為餘言,菰蘆中有張公路先生,褐衣蔬食,衡門兩版,諳曉王伯大略,談古今兵事,指陳其勝敗之所以然,星占分野,關塞厄塞,皆能指掌圖記,若繩裁刀解,粉畫線織。去年九十有一,死安亭江上矣。惜乎!吾子之不獲見其人也。餘心識其言,訪其遺詩,得五十餘篇。亂後輯《列朝詩集》,援據唐叟叔達之序,次而存之。又十餘年,公路之孫昉與其從孫踳刻其遺集行世,以餘知公路者,請為其序,而餘亦已八十老矣。

  昔者歐陽公讀李翱《幽懷賦》,怪神堯以一旅取天下,後世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為憂恨。翱不生於今,不得與之上下其論。杜牧則謂縉紳之士不敢言兵,苟有言者,世以為粗暴異人,人不比數。及盜起,圜二三千里崩壞震動,卿大夫笑歌嬉游,以為山東亂事,非我輩所宜知。公路當神廟日中之世,扼腕論兵,壯年北游燕、趙、晉、魏,訪問昔年營陳戰壘,盱衡時事,蹙蹙然有微風動搖之慮,目瞪口噤,填胸薄喉,其不以為妖言喜亂,仰視天而俯畫地者,幾希矣。迨乎晚年,西夏東征之師徵發繹騷,公路之言稍驗。及撫順難作,四海不復解兵,而公路歿已三年矣。嗚呼!遭際承平,傳遽卿相,重金兼紫,櫝金帛而長子孫者多矣。杜牧所謂山東亂事,非我宜知者有之。歐陽所謂己不自憂,而禁人之憂者有之。事之殷也,患至呼天,智勇交困,則以膏唇拭舌,不學問無廉恥之徒兼將相之權,而寄君父之命。《詩》有之:「誰秉國成,不自為正?」大命以傾,令公路不死而居此世,猶夫虎之餌毒,蛟之飲鏃,雖震丘林,鼓溟漲,不能抉其暴怒之氣。其危苦激切,撐列噎喑,發作於筆墨之間者,豈但如今之遺詩所謂愁思要妙之聲而已乎?百世而下,讀公路之詩,悲其窮老盡氣、憂天逐日之志意,想像其揚眉抵掌,矯尾厲角,於比興聲病之外,慨然如見其人,雖謂公路不死可也。

  公路同時有張生玄陽者,亦以論兵,隱東海。所著書曰《方隅武備部分省會》,條列戰陳攻守方略,餘猶及見。其書問之海上,無有識其氏名者矣。布衣奇士,老死抑歿者何限?餘序公路詩,牽連及之,不徒慶公路之有後,庶幾玄陽之生平,藉公路以有聞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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