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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房仲詩敘


  泰和曾棠芾先生,有才子曰房仲,敏而好學,以應舉之隙攻比興,不遠四千里,再拜遣使,奉其尊人之簡牘,緘致其詩若干首,以求是正于餘,且請為序。

  餘讀其詩,風氣警遒,興寄婉愜,雲霞風雨,含吐於行墨之間,劌目璽心,掏擢胃腎,戛戛乎去故而就新也,皇皇乎經營將迎,如恐失之也。房仲之於詩,可謂能矣。其求之斯已勤,而得之斯已艱矣。餘固非知詩者也,操斧于班、郢之門,亦已難乎?余蓋嘗奉教于先生長者,而竊聞學詩之說。以為學詩之法,莫善於古人,莫不善於今人。何也?自唐以降,詩家之途轍,總萃于杜氏。大曆後以詩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韓之《南山》,白之諷諭,非杜乎?若郊若島,若二李,若盧仝、馬異之流,盤空排奡,橫從譎詭,非得杜之一枝者乎?然求其所以為杜者,無有也。以佛乘譬之,杜則果位也,諸家則分身也。逆流順流,隨緣應化,各不相師,亦靡不相合。宋、元之能者,亦繇是也。向令取杜氏而優孟之,飭其衣冠,效其顰笑,而曰必如是乃為杜,是豈複有杜哉?本朝之學杜者,以李獻吉為鉅子。獻吉以學杜自命,聾瞽海內。比及百年,而訾謷獻吉者始出,然詩道之敝滋甚,此皆所謂不善學也。夫獻吉之學杜,所以自誤誤人者,以其生吞活剝,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為杜也。今之訾謷獻吉者,又豈知杜之為杜,與獻吉之所以誤學者哉?古人之詩,了不察其精神脈理,第抉擿一字一句,曰此為新奇,此為幽異而已。于古人之高文大篇,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者,一切抹殺,曰此陳言腐詞而已。斯人也,其夢想入於鼠穴,其聲音發於蚓竅,殫竭其聰明,不足以窺郊、島之一知半解,而況于杜乎?獻吉輩之言詩,木偶之衣冠也,土菑之文繡也。爛然滿目,終為象物而已。若今之所謂新奇幽異者,則木客之清吟也,幽冥之隱壁也。縱其淒清感愴,豈光天化日之下所宜有乎?嗚呼!學詩之敝,可謂至於斯極者矣!奔者東走,逐者亦東走,將使誰正之?房仲有志於是,餘敢以善學之一言進焉。杜有所以為杜者矣,所謂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者是也。學杜有所以學者矣,所謂別裁偽體,轉益多師者是也。舍近世之學杜者,又舍近世之訾謷學杜者,進而求之,無不學,無不舍焉。於斯道也,其有不造其極矣乎?在房仲勉之而已矣。吾又聞宋人作《江西詩派圖》,推尊黃魯直為佛氏傳燈之祖,而嚴羽卿訶之,以為外道。周益公問詩法于陸務觀,則曰:學子繇西江之論詩。其淵源流別,今猶可得而考乎?房仲必有聞焉。而其所師事,曰蕭伯玉。伯玉,今之好為務觀者,以吾言質之,以為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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