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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元歎詩序


  自古論詩者,莫精於少陵別裁偽體之一言。當少陵之時,其所謂偽體者,吾不得而知之矣。宋之學者,祖述少陵,立魯直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說,嚴羽卿辭而辟之,而以盛唐為宗,信羽卿之有功於詩也。自羽卿之說行,本朝奉以為律令,談詩者必學杜,必漢、魏、盛唐,而詩道之榛蕪彌甚。羽卿之言,二百年來,遂若塗鼓之毒藥甚矣!偽體之多,而別裁之不可以易也。嗚呼!詩難言也。不識古學之從來,不知古人之用心,徇人封己,而矜其所知,此所謂以大海內于牛跡者也。王、楊、盧、駱,見哂於輕薄者,今猶是也,亦知其所以劣漢、魏而近《風》《騷》者乎?鉤剔抉摘,人自以為長吉,亦知其所以為《騷》之苖裔者乎?低頭東野,慬而師其寒餓,亦知其所謂橫空磐硬,妥帖排奡者乎?數跨代之才力,則李、杜之外,誰可當鯨魚碧海之目?論詩人之體制,則溫、李之類,咸不免風雲兒女之譏。先河後海、窮源溯流,而後偽體始窮,別裁之能事始畢。雖然,此益未易言也。其必有所以導之。導之之法維何?亦反其所以為詩者而已。《書》不雲乎:「詩言志,歌永言。」詩不本於言志,非詩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宣己諭物,言志之方也。文從字順,永言之則也。寧質而無佻;寧正而無傾;寧貧而無僦;寧弱而無剽;寧為長天晴日,無為肓風澀雨;甯為清渠細流,無為濁沙惡潦,寧為鶉衣裋褐之蕭條,無為天吳紫鳳之補坼,寧為粗糲之果腹,無為荼堇之螫唇;甯為書生之步趨,無為巫師之鼓舞;甯為老生之莊語,無為酒徒之狂詈;寧病而呻吟,無夢而厭囈;寧人而寢貌,無鬼而假面;寧木客而宵吟,無幽獨君而晝語。導之于晦蒙狂易之日,而徐反諸言志詠言之故,詩之道其庶幾乎?徐元歎少工為詩,隱長城藝香山中,築室奉母數年,而其詩益進。元歎之為人,淡于榮利,篤于交友,苦心于讀書,而感憤于世道,皆用以資為詩者也。元歎之詩,為一世之所宗。則夫別裁偽體,使學者志于古學而不昧其所從,元歎之責也。余故於元歎之刻其詩而舉以告之,且以為學元歎之詩者告焉。嗟乎!江西之宗,不百年而羽卿辟之。本朝之學詩者三變,而榛蕪彌甚,元歎之不辭而辟之者,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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