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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五 墓誌銘六


  ▼徐元晦墓誌銘

  元晦之卒也,為天啟癸亥之四月,年五十有一。余與西安方孟旋哭之而慟,退而與南司空張公,司馬王公經紀其家事。孟旋,元晦之執友也。張公、王公,其同裡為婚姻者也。又九年,崇禎辛未,其孤璣等卜葬於橫瀝之東原,奉王公所撰行狀來乞銘。

  元晦,諱文任,吳郡之太倉人也。少有俊才,弱冠入南太學,為祭酒馮公所知。當是時,孟旋為諸生都講。巋然長德,元晦一旦與之齊名,登堂拜母,以交友聞于東南。

  又十餘年,元晦辱與余遊,又進余而友于孟旋。蓋元晦之取友,始于孟旋而卒于餘也。元晦之與人交也,強直摩切,責備行誼,至不可容忍。其為人無所不盡,死喪契闊,靡不相恤,米鹽瑣碎,靡不相同,家人婦子之詬誶,靡不可相告語也。諸生子弟,有來歸者,必為之授室授餐,庀幃帳,具膏火,又為之警其惰而勸其勤,曰:「吾庶幾古人為國家養士之意也。」才智蜂湧,精強有心計,閭裡銖兩之奸皆知之。或把其宿負,反得其死力。好為人緩急,以排難解紛為務。黠者或陽以急難來,元晦以為窮而投我,傾身為之弗恤也。家本素封,揮斥數千金,緣手輒盡。亦時用居積自救,其所贏不能當什一。元晦心獨自喜,以為非他人所辦也。東事之殷也,王公奉命經略,元晦將策蹇走關門,縱觀厄塞,暗簡將帥,奮臂為之助。會王公召還乃止。

  余在長安,每手疏國家兵農大計相告曰:「子其勉之,無使人謂詞垣無人也。」應山楊忠烈公識元晦于餘家,即以忠義相期許,每遺書論天下事,必曰「元晦視如何也?」其推服元晦如此。嗚呼!元晦少年時,腸肥腦滿,願與海內雄駿君子掐擢胃腎,以自效於國家。至其中年,身名寥落,疆圉多故,癢癢然惟恐不得一當。以謂不得之於身,猶庶幾得之于友,如余之不肖,元晦不以為非其人也。元晦沒未幾,孟旋亦謝世,而餘再被放逐。衰遲連蹇,蓋已悄然無複當世之志矣!豈元晦之取友非與?抑元晦之不遇,猶足以窮其友于身後與?其可哀也已!

  元晦之父曰光祿公,諱可久。母王氏。其家世具光祿志中。初娶金氏,今合葬於墓。繼室以唐氏。男四人:璿、璣、瑀、琛。女子四人。銘曰:

  嗚呼元晦!捐不貲之身,為國家臿齒牙、樹頤頰,可以為世之偉人。扣囊底之智,為縣官理鹽鐵、蒐兵食,可以為古之能吏。嗟夫元晦!止於如此。佳城鬱鬱,東海之隈。潮汐往復,波濤喧豗。後千斯年,孰知其為元晦而悲?

  ▼邵茂齊墓誌銘

  嗚呼!茂齊死矣,銘非餘其孰宜為之?茂齊少負俊聲,甫壯,為諸生祭酒。科舉之文,傳寫海內,窮鄉陋儒,挾《兔園》一冊,其中必有茂齊氏名。生徒雲集,至賃屋列肆以居。茂齊不為程文熟爛之習,析理嶄絕,匠心獨妙,間亦譚諧以出尖巧。其於學,旁通鉤貫,不名一家,隨資開導,學者如行大霧中,不自知其沾濕。海內咸以為通儒大人,不謂其猶老諸生也。然卒不得志於有司以死。或者曰:「盧攜文章有首尾,韋岫知其必貴。茂齊文起伏無餘地,其不得貴且壽,宜也。」嗚呼!科舉進士之業,誠足以相士也。吾見有黝昧若頑鐵者矣,有棼若亂絲拆若襪線者矣。若契戾取科第,胥不一驗,而獨茂齊驗乎?今小宗伯隨州公,往在左坊,嘗語餘曰:「己酉應天瑣院中,幾得邵生,竟不知複落者,何也?」嗚呼!豈非其命哉!

  初,余與茂齊讀書山中,茂齊早起宿膏火,走筆盡數紙,颯颯如蠶之食葉。冠盥整衣,橫經列席,應四方學子之叩擊,從頌洛誦,聲出林表。午飯已,偕餘散步北山,信足輒數裡,睹某水某峰,乃知行之近遠。間過遜國忠臣黃公墓,累累蓬顆中,必要余斂容肅拜,摩娑臥碣,愾歎久之乃去。當是時,余方冠首,茂齊折輩行與交,以文章事業相期許,餘因以有聲諸生間。以此知茂齊之為人,風流弘長,急於風義,而長於善善者也。茂齊竦身昂首,儀觀偉然,稠人眾會,冠蓋駢列,茂齊眉目軒出其上,若逾丈尋。群言沸羹,囂聲壓屋,片語劈分,洞中肌理,四座闃然無人聲。賓筵客座,主賓闊疏,瞪目顧視,茂齊獻酬群心,譚謔間作,暄然若陽春之入座隅也。達心而多可,不為崖岸表襮之行。門有好事之客而不拒雜賓,簿有金蘭之交而不厭征逐。長裙峨冠,下帷講授。輕衣緩帶,文酒流連。山水之徜徉,僧廬之禪寂。歲時伏臘,烹羊博塞之宴遊。並日促晷,應之有餘閒。酒闌燈灺,譚說古今人才節概,與夫經奇俠烈之事,欲奮臂出其間。遇不平,奮髯張目,或齧齒大罵不少休。蓋其志之所存者不得自見,而世亦莫有知之者矣。此可為痛惜者也!茂齊少意氣奔放,視功名可以引手致。其與餘交,既倦遊矣,寒窗紙燈,顧影擲筆,撫幾悲吟,意欲揚去。

  庚戌之秋,執餘手而語曰:「餘病消渴甚,自此無意于人世矣。」視其中若有不自得者。病革之日,顧稚子在前,指以屬餘,無甚憐之色。偕僧徒頌佛號,奉手而逝,年四十有六,萬曆三十九年某月也。初、茂齊有二僮子,稚而黠,時誘之妄言以為笑。一夕戲問曰:「我它日作何官?」皆對曰:「老教官耳。」一僮子為老儒謦咳,一僮子為弟子員僂而前謁。茂齊顧餘大噱:「我為鄭廣文,子當時時乞酒錢矣。」嗚呼!豈意其老死諸生,二僮子之言亦無征也哉!

  茂齊諱濂,茂齊其字也。別字曰齊周。姓邵氏。高祖曰恥齋先生某,有一行,門人徐禎卿志其墓。大父某。父昌鋤。四十七年某月,葬於北山之新阡。嗚呼!茂齊死矣。茂齊之傳於後者,實賴於斯文,而文之傳不傳,亦有命焉,不可得而知也。雖然,天之厄茂齊甚矣,不當複厄之身後。余之文其又或以茂齊傳也。然則銘茂齊者,非餘而誰也?銘曰:

  丸丸長松,其身千章。臥于壑谷,弗施棟樑。雖然弗施,其膏為肪。化為茯苓,千年有光。籲嗟乎!斯為茂齊之藏。

  ▼瞿元初墓誌銘

  虞山之西麓,有精舍數楹,直拂水岩之下,予友瞿元初君之別墅也。君諱純仁,字曰元初。祖曰南莊翁,布衣節挾,奇君之才,以為能大其門,買田築室,庀薪水膏火,以資士之與君遊處者。君所居北山,面湖有竹樹水石之勝。而其所取友曰瞿汝說星卿、邵濂茂齊、顧雲鴻朗仲,皆一時能士秀民,相與擺落俗慮,讀書詠歌其中。晴煙晦雨,春腴夏陰,互見於研席之上,悉收覽之,以放于文辭。故拂水之文社,遂秀出於吳下。君才情駿發,以文章意氣自豪,而累不得志於場屋。余弱冠與君遊,君時時顧餘歎曰:「吾往從尊府先生授《春秋》,見子之長與書案等耳。豈自意今日與子上下筆硯間哉?」已又歎曰:「吾祖父皆在淺土,墓未有刻文,而逡巡不克舉,庶幾歐陽子之所謂有待者也。吾發種種矣,吾少與同學者,星卿仕而歸,茂齊、朗仲窮而死,而吾猶蹩躠不休者,念吾祖之墜言也。子為我識之,吾死不恨矣。」言已,輒舉酒沾醉,哀歌泣下。余聞而悲之。然卒怏怏不得志以死。

  君狀貌豐偉,如河朔傖父,垢衣蓬發,不事濯盥。其為文鮮妍妙麗,嫣然如時花美女,見之者意其神仙中人也。驟而與之語,落落穆穆,如不可人意者。周旋久之,聲氣款洽,棋酒雜進,談諧間作,與其居者,往往不能舍去。孝于親,篤于友,晚猶嶄然自負其有,欲以見於世,遇精強少年,色稍不相下,必折抑之乃已。蓋君雖困,而文章意氣未嘗少衰也。初,君之祖以力田起家。及其歿也,僮奴穿穴其中,慮君或有所勾稽,謀所以困君。君方清宴談笑,輒相與聒噪,雞豚幾何?米鹽幾何?鄙猥瑣碎,語刺刺不休。君搖首曰:「我已知之矣,若且去。」率以是為常。君之生產以此日挫,而卒亦不以屑意也。病且革,屬其友曰:「吾死,勿近婦女,勿歸城市,斥山居以營齋供佛,無為俗子所溷,盈吾志矣。」迄無他言而卒,萬曆己未之十二月也,享年五十有三。天啟七年正月,葬于寶嚴灣之先塋。

  君有四男子,忠美、肅美蚤夭,今之葬君者,共美、宣美也。余觀唐末,嘗錄有名儒者方乾等十五人,賜孤魂及第。每念君與茂齊、朗仲,輒泫然流涕。唐以詩取士,如幹者雖不第,其詩已盛傳於後世。而君等之擅場者,獨以時文耳。嗚呼!今之時文,有不與肉骨同腐朽者乎?君等之名,其將與草亡木卒澌盡而已乎?當今之世,有援唐故事追錄名儒者乎?縱欲錄之,其何所挾以附於乾等之後乎?茂齊歿,餘為之志,而今又銘君之墓。余之文,其信足以傳君於後世乎否乎?亦姑寫余之所以哀君者而已。銘曰:

  斐然之文,散為寒芒。魁然其質,歸於山岡。有光熊熊,珠含玉藏。才耶命耶?刻此銘章。

  ▼何季穆墓誌銘

  季穆何氏,名允泓,淮王府左長史諱鈁之子也。年十四五,則已厭薄程文熟爛之習,姑為之以塞其父之意。窮日分夜,發篋中書誦讀之,為詩歌古文,累數萬言。長史公沒,流離世故,有飄薄之歎,始欲以科目自奮,而其學問亦日以成就。蓋自唐、宋以來經世大典,如杜、鄭、馬、丘四氏之書,儒者多不能舉其凡例,而季穆捃摭解剝,窮極指要。久之涵肆貫通,儼然如專門名家。凡古今地理官制河漕錢谷,與夫立國之強弱,用兵之利害,上下千餘年,年經月緯,如數一二。間有所舉正辨駁,矯尾厲角,若質古人于窗戶之間而與之抗論也。好譚三吳水利,訪問三江故道,及夏周疏浚遺跡,窮鄉沮洳,扁舟往返。嘗遇盜奪襆被,忍凍以歸,家人咸竊笑之。遼亡之後,論失地喪師之故,每拍案呼憤。或靳之曰:「遼東西是君田舍耶?」相與一笑而止。生平落落穆穆,不飾容止,衣垢不浣,履決不紉。其遇人,意有不可,目直上視,不交一言。裡人忌而惡之,聞履屐聲,率搖手避去。嘗引鏡自笑:「安得渠一昔死,令滿城人開口笑耶?」顛嚏日久,憂生歎世,抑鬱不自聊,遂發病不汗以死,天啟五年之五月也,年四十有一。

  崇禎某年,葬福山之祖塋。季穆少於餘三歲,實兄事余。余官宮相,駸駸通顯,而季穆淹頓諸生,嘗語餘曰:「王介甫得王逢原,以天民許之。逢原死嘉祐中,不及見介甫得政,是亦介甫之不幸也。」余應之曰:「石守道作《慶曆聖德詩》,范希文猶目為鬼怪。令逢原不死,安知不為金陵之吉甫耶?」今季穆既窮死,而餘亦晼晚放廢,追思壯年盛氣,朋友相規切之語。十餘年間,俯仰如異世矣。陳同甫、王道甫之歿也,葉正則立新例並志之,其言曰:「同甫得無以死後餘力,引而齊之,使道甫亦傳而信乎?古之君子,悼賢人志士之抑沒,而惟恐其不得而信也,其用心至於如此。今吾季穆之抑沒,甚於道甫,而又無同甫可以並志,則其可以傳而信者,將何恃乎?嗚呼!是餘之罪也夫。銘曰:

  余哭季穆,舟次界首。有詩千言,灑淚漬酒。胸懷郁盤,鬚眉抖擻。此詩可傳,銘於何有?嗚呼!詩之與銘,孰傳不傳?身後之名,亦有命焉。哀哉季穆!其又將俟之於天。

  ▼王季和墓誌銘

  昔者聖賢之在天下,知其身之非我有,而戚戚然迂其身以濟一世也。席不暖,突不黔,身體偏枯,手足胼胝,至於老死而不悔。故曰:舜、禹、周、孔,彼四聖者,天民之憂苦遑遽者也。佛氏者出,以塵沙為國土,以歷劫為歲年,撈籠拔濟,至於舍王位,棄氏發,投厓割肉,而後究其所欲為。其願彌奢,其道彌廣。然而有本焉,吾夫子固謂博施濟眾,堯、舜病諸,而如來亦言滅度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顏子之簟瓢陋巷,淨名之杜口毗耶,彼固非超然燕處,而置斯世於度外者也。古之君子,退而詠歌一室,非以自為也。出而驅馳一世,非以為人也,求其志而已矣。

  吾友季和,少而服習名教,讀書纘言,鏃礪進士之業。壯而游于顧朗仲、瞿元初、邵茂齊。長而游于顧仲恭、何季穆,通經汲古,束修厲行,是是非非,裡中人嚴憚之。中更家難,事蓮池和尚于雲棲,稱幅巾弟子,遂以金湯弘護為己任。視伽藍塔廟,猶其室廬也;視方袍圓顱,猶其眷屬也;視焚修講誦,營齋利生之事,猶其省試應制也。俗之人有欲交關季和者,必之於僧;僧之徒有欲交關僧眾者,亦必之于季和。迨其後也,交知之緩急,閭族之保受,與夫馬醫洗削,一揖半面之人,勃蹊諈諉,靡不之于季和。季和亦傾身任之不辭,炎風流汗,朔雪刮面,旦旦而求之,未嘗不在五父之衢也。日旰不食,足繭不息,窮年累歲,率以為常。會而計之,一歲之中,其自為謀者,百不得一焉。旬月之中,其為親朋謀者,十不得一焉。搰搰然,戚戚然,舌敝唇幹,懷憂召怨,久而其人抗手不相顧,己亦自忘之矣。嗚呼!季和其亦天民之憂苦遑遽,而小用之者與?抑其志之所存,撈籠拔濟,以多生為誓願,而此生其發因與?斯其可悲也已!顧伯欽以奄禍逮系,季和要仲恭冒暑走數百里,求解于要人。傷暍道病,歸而寢劇,遂不起。其沒也,不欲死妻子之手。武林聞谷禪師與嚴忍公持誦佛號,撫之而絕,天啟乙丑之某月某日也,享年四十有□。

  季和王氏,諱宇春,山東參政諱之麟之子也。天性孝友,事其諸兄如父,嘗謂餘曰:「吾昆弟死不忍相離也,將共兆域以葬,不以家室祔,子為合而志之。」餘曰:「宋張愛其弟輯,臨終遺命,與輯合墳,議者非之。子雖有治命,子之諸子,未必從也。」季和沒,其子昌諤、昌諴,葬於某地之阡,而屬餘銘。銘曰:

  吾有友,譬一車。朗仲軾,伏以趨。邵瞿蓋,卻泥汙。仲恭箱,雜任居。季穆蚤,能挶持。君為輪,周通塗。材器良,困契需。行千里,敗兩。我為禦,徒踟躕。作銘詩,悲祝餘。

  ▼馮嗣宗墓誌銘

  君諱複京。世為常熟人,國初戍懷遠衛,高祖諱玘,官禦史。弘治中疏請歸故籍。祖諱梁,父諱覺,皆不仕。妻盛氏,生三男子:舒、偉節、知十。天啟二年卒,年五十。君強學廣記,不屑為章句小儒。少而業《詩》,鉤貫箋疏,嗤宋人為固陋,著《六家詩名物疏》六十卷。謂冠昏喪祭,不當抗家禮於會典,作《遵制家禮》四卷。羅舊聞、述先德,作《先賢事略》十卷、《族譜》四卷。年四十餘,始見本朝實錄,謂《通紀》詳而野,《吾學》裁而疏,弇山炫博,妄而繆。憲章典則,自鄶無譏。作《編年書》,駁正得失,曰《明右史略》,草創未就而歿。君形容清古,風止詭越,翹身曳步,軒唇鼓掌,悠悠忽忽如也。性嗜酒,酒杯書帙,錯列幾案。歌嘔少倦,則酌酒自勞,率以為常。數踏省門不得舉,詠左思詩「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往往被酒高歌,至於泣下。嘗之白門,日旰輒登雨花臺,縱飲慟哭。哭罷複飲,飲已複哭,人不知何所為也。死之日,語家人曰:「吾將為冥官,以日中上。」人曰:「須明日乎?」曰:「非也,鬼神以夜半為日中耳。」及時而絕。銘曰:

  阮籍死矣,哭聲千年。君字嗣宗,其哭亦然。唐衢謝翱,後善哭者。君亦何為?有淚如寫。遺書滿家,子孫繩繩。先號後笑,請視斯銘。

  ▼李緝夫墓誌銘

  吾先君之執友曰李丈伯樗,篤學好修人也。伯樗每過先君,攜其子緝夫以來。先君教余呼緝夫為兄,曰:「安得若能文如李家兄乎?」是時緝夫長於餘三歲,餘才十歲耳。餘稍長,即與緝夫同硯席。余居城東,緝夫居城西。緝夫晨來而暮去,風雨明晦,足跡可數也。餘少跅弛自喜,好越禮以驚眾。緝夫故淳謹,及與余遊,則亦蓬跣跳號類餘,裡閈間相與訾謷之弗顧。吾伊稍閑,輒與緝夫譚霸王之大略,評詩文之得失,放言極論,不為町崖。緝夫聽然而笑,以餘為知言也。居數年,有婚宦之事,各自解去。餘幸取科第,而緝夫治曲台《禮》,專門名家,屢不得志於有司。緝夫自念祖父為儒者,百年單家寒素,未可以旦夕振起,遂從事于宮宅地形之術,忘廢食寢,捍冒風雪,以為功名富貴,可以戾契致也。終歲所得束修羊,不足以市方丈之地,則假諸倍稱之息。以故緝夫之遇益左,志願益奢,家亦益貧,而其勞瘁拮据亦益甚,卒用是以死。嗚呼!其可悲也已!緝夫少有大志,中年為儒生,低首摳衣,顧好學天官壬遁家言,閉戶握算,以為天下方有事,是兵家所必用也。醜、寅之間,逆奄煽禍,餘惴惴懼不免。緝夫過餘私語曰:「歲在甲子七月,五星聚講于張,王室必再興,子其無憂。」上即位更始,緝夫喜而相告曰:「吾言有征矣,子必勉之。吾窮且老,複何恨哉!」其語意感慨,一似重有屬者。別數日而病,未幾而死,崇禎元年之四月四日也。緝夫諱胤熙,卒之年,春秋四十有九。明年,餘罷官東歸,其子象璧葬緝夫于興福祖塋之側,而泣來請銘。

  嗚呼!緝夫意氣抑塞,有尊主庇民之大志,不能自出。既窮且老矣,則汲汲然冀一見之于其友,而余又未有以慰其望焉。誦白樂天贈友之詩,所謂待君贊彌綸者,千載而下,可為隕涕也矣!銘曰:

  歲在己巳陽月日,籲嗟緝夫返此室。有山如堂形氣密,青烏告祥龜襲吉,宜爾孫子世朱紱。

  ▼繆采璧墓誌銘

  采璧姓繆氏,名純白,故宮諭贈詹事西溪先生之次子也。西溪初與餘定交,采璧已能文章,有聲諸生間矣。以父之執事余,捧手摳衣,俯而納屨,余安之弗為止也。西溪遭閹難,徒跣告哀,相向而哭。西溪不使他子,而使采璧,以其習于餘也。已而鉤黨益急,餘有抱蔓之懼,采璧有完卵之憂,執手踧踖,不敢出氣。痛定思痛,喜極而涕,未嘗不相顧沾裳也。西溪之歿十有七年,蒙天子之恩恤十五年矣,而弗克葬。今年五月,余過江上,召諸子面數之,其語切直不可聞。采璧閔默不語。退而深自刻責,咄咄歎詫,若無所容。未幾屬疾,七日不汗而卒。采璧之子畹擗踴而號曰:「天乎!吾父之不得葬吾祖以死也,有諸父在,而吾父獨死。畹之不得葬吾父也,畹之責也,畹其容有死所乎!」於是蔔以十一月某日,葬采璧于永安之新阡,母徐氏祔焉。哭而乞銘于餘。

  公羊子不雲乎:「不及時而日,渴葬也;及時而不日,慢葬也。過時而日,隱之也;過時而不日,謂之不能葬也。過時而不葬,則比於慢葬矣。謂之不能葬,則亦君子之所隱也。」余之有隱於西溪者,蓋亦公羊子之志。而采璧乃以餘之一言而死,治以不能葬之罪,則采璧可以免矣。公羊子又曰:「赦止者,免止之罪辭也。」若采璧者,豈特免於罪而已,其亦可以為孝子矣乎?畹之葬采璧也,不得為渴葬。當時而不日,正也。其此之謂乎?若采璧與畹也,斯可以為西溪之子孫矣。采璧年十七補博士弟子員,數試京兆,將以明經歲貢而死。死之年,僅五十有七。娶徐氏,繼室張氏。子六人:畹、畇、𤲺、畝、畦、畸。女九人。采璧讀書好古,卓犖有志行,餘皆不備書,書其所以死者,則其生可知也。銘曰:

  身死而父不葬,籲!可誡也。身死而以父之不葬,亦可喝也。余之于繆氏也,隱其父,閔其子,刻斯文以志焉。昌黎有言:「人欲久不死,而觀居此世者何也?」

  ▼趙靈均墓誌銘

  君諱均,字靈均,姓趙氏。父宦光,毀家葬父,偕其配陸卿子隱於寒山之丙舍,世所謂趙凡夫者也。家世在凡夫志中。靈均娶于文,諱俶,字端容。其高祖父衡山公征明,曾祖父文水公嘉,祖父虎丘公元善,父為貢士從簡,字彥可。彥可以名行世其家,靈均少而受學,遂以其女娶焉。靈均從其父傳六書之學。又從燕山僧見林授大梵字,並諸國字母變體形聲譜韻之奧,指畫形聲,分署部居,移日分夜,父子自相講習。端容明詩習禮,既饋而公姑贊賀,謂靈均曰:「此我之賢婦,而汝之逸妻也。寒山一片石,可以無恙矣。」凡夫歿,靈均家益落,賓客益進,其弛置自便,視流俗如糞溲日益甚。端容性明惠,所見幽花異卉,小蟲怪蝶,信筆渲染,皆能寫性情,鮮妍生動,圖得千種,名曰《寒山草木昆蟲狀》。摹內府本草千種,千日而就。又以其暇畫《湘君搗素》《惜花美人圖》,遠近購者填塞。貴姬季女,爭來師事,相傳筆法。靈均入而玩其妻,施丹調粉,寫生落墨,畫成手為題署,以別真贗。日晏忘食,聽聽如也。出而與賓客搜金石,論篆籀,問奇字,訪逸典,長日永夕,無所俚賴。間托于《虞初》《諾皋》以耗磨光景,陶陶款款如也。酒食祗飭,旨蓄庀具,晨夕百須,靡不出端容十指中,靈均不知其所繇辦也。以是得蕩滌情志,隱居放言者十餘年。崇禎甲戌六月,端容卒,年四十有一。又七年庚辰五月,靈均亦卒,年五十。靈均無子,以從弟之子錕為後。一女曰昭,嫁平湖馬氏,撰其父母事狀,使錕來請銘。

  余嘗讀李易安《金石錄序》,歎其伉儷之賢,才藻之美,而惜其不能終也。如靈均夫婦者,其才可以耦,其窮亦可以老,而天不與之壽,且斬其後,何耶?生同志,死同穴,視明誠所得,不已多耶?先趙氏之金石,今獨其目在耳。小宛之堂,芸簽縹帶,亦如所謂連艫累舳,散為雲煙者,有無聚散,不可重為歎息耶!凡夫之有靈均,許叔重之有昭也;靈均之有昭,蔡中郎之有琰也。有女而能傳其父,其遂可謂之無子耶?嗚呼!其可悲也已。靈均夫婦以某年某月合葬於寒山,祔祖父之阡。而餘為之銘曰:

  台傾池涸兮,寒山之廬。灰飛煙熸兮,寒山之書。粉繪剔軸兮,金石蠟車。長夜不瘞兮,光氣有餘。子祝類我兮,女歌棄予。銘以告哀兮,吊彼幽墟。

  ▼張孟舒墓誌銘

  吳有君子曰文文起、姚孟長、周景文,名行為一世所宗。而張異度、朱德升以孝秀奮袖其間,與相下上。孟舒、異度之兄也。諸君之交孟舒也以異度,而其重孟舒也則自以孟舒。孟舒之父益之先生于先君為執友,余之交孟舒而重之也,猶諸君也。癸酉之秋,余訪孟舒於越來溪,登素心堂,夾窗助明,凝塵棲幾。經史列左,旁行庋右。知其人修然自好,讀書尚志者也。堂之失也,六十年而複。又以其間葺祖墓,梓家集,庀三族之葬昏,皆度身量腹,以有事焉。知其修古六行,尊祖敬宗而收族者也。越三年丙子,孟舒年七十,異度屬餘為記以稱壽。孟舒讀之而喜。是年七月病卒。異度哭之慟,退而作為行狀,率孤子楟,請銘于餘。狀言孟舒孝於親,信于友,恭謹狷潔,內行淳備,而尤稱其慷慨慕義。周旋景文於逮系之日,人以為難。景文者,忤閹考死,所謂忠介公者也。孟舒嘗語餘:「景文削藉屏居,每指窗下小池曰:『有此水在,吾何憂?』被征促別,顧而語曰:『疇昔之夜,夢池中荷花盛開,與兄執手談笑,其猶有生還之望乎?』」柩車北歸,權厝池上,顧視荷花爛然,不覺噭然而哭。孟舒儒者,晚而好佛,其亦感景文之正夢,悟死生夜旦之故與?孟舒之葬在己卯之某月,異度悲諸君之奄逝,知人世之不可把玩,欲及其身以章厥兄也,渴而謁銘。餘為之愾然歎息,故敘孟舒之生平,而以夢終焉。

  孟舒諱世俊,世為吳江人。曾祖諱某,曆官南安太守。祖諱基,鄉舉不仕。今上用按臣言,追贈翰林院待詔。父諱尚友,為諸生祭酒。母袁氏,副使尊尼之女。妻陳氏,布政使鎏之孫女,皆明德之後。生一男二女。葬吳縣西花園村之祖塋。銘曰:

  越溪之宅,老桂數章。有莞有秸,幽幽空堂。衡門剝啄,軍持漉囊。霜空月駕,禪誦將將。經營塔廟,護持金湯。如賈欲贏,如旅俶裝。楞伽之巔,雀離回翔。後千斯年,配此銘章。

  ▼張叔子墓誌銘

  秀才陳式來告我曰:「崇禎壬午五月,東陽張叔子覲省其父中丞公於濟上,而式與之偕。病暑,疾增劇,六月三日,卒于台莊舟中,生十六年矣。」叔子名世鶚,字峙君,少警悟,與其二兄競爽,筆騰墨飛,風發泉湧,文人才士弗如也。治毛氏《詩》及《尚書》《戴記》,穿穴訓故,證據今古,耑門老師弗如也。其為人孝友順祥,無子弟之過,能使其大母安於家,中丞公安于官,成人長德弗如也。卒之前一日,誦《出師表》《祭十二郎文》,琅琅有金石聲。戒傔從勿以病聞,詒大人憂。舟次清口,夢幡幢從空下,有夫朱衣,援筆點其額,挾以上升。卒之時,彩雲壓舟如幔,移時而散。將反葬,中丞公撫棺而慟曰:『兒知讀書,即好虞山夫子所為古文,誦夫子贈余詩發兵頭白,憂國鬢絲之句,未嘗不涕漬於箑也。今其死矣,假寵于汝師,乞夫子之一言以葬,汝而有知,庶不悼其不幸於土中,而亦可以慰汝祖母于堂上。』式聞之,不自知其泣下沾襟也,為論次其事,以請于夫子。」嗚呼!中丞昔保釐南國,功德在人。南人聞叔子之喪,巷不歌,舂不相,如喪其昆弟也。閔叔子之亡,而憂中丞之失其愛子而曈傷,如憂其父母也。余於中丞,有一日之長,猶其州民也,銘何忍辭?中丞名國維,以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兼工、兵二部侍郎,總理河道,朝議推擇為大司馬。銘曰:

  生而趾美,命弗長也。沒而修文,夢告祥也。我刻斯銘,以童汪錡之例書之,可勿殤也。

  ▼何仲容墓誌銘

  餘少學舉子之文,知裡中有何仲容者,強學纘文,好鏤版以行世。長與諸名士為文會,仲容亦與焉。余方壯盛,觀仲容衰晚婆娑,筆墨擊戛,軿軿然取次爭長,頗目笑之。久之,仲容以窮死。聞其人內行修整,不苟取予,悔向者之意輕之也。仲容諱德潤,為常熟甲族。父諱錞,通內典,工小楷,修布衣長者之行。仲容沿襲素風,食貧自守,泊如也。性好潔,焚香布席,書帙井井,鄰富翁欲並其居,倍價以請,仲容固不可,乃為高樓下瞰,食罷,胾骨雜擲,屋瓦颯拉,積不能堪。一夕自徙去,僦居荒郊外,忽忽不得意以死。其卒以天啟二年十一月,年五十四。娶秦氏。生子五人:述禹、述稷、述契、述皋、雲。女四人。葬宣家村之先塋。雲,吾徒也,既葬,來乞銘。銘曰:

  土一棺,墳四尺。儒衣冠,載營魄。草茫茫,風蕭然,讀書聲,林木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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