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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4)


  卻說楊順見拿到沈袞、沈褒,親自鞫問,要他招承通虜實跡。二沈高聲叫屈,那裡肯招?被楊總督嚴刑拷打,打得體無完膚。沈袞、沈褒熬煉不過,雙雙死於杖下。可憐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時拿到犯人,都坐個同謀之罪,累死者何止數十人!幼子沈袠尚在繈褓,免罪,隨著母徐氏,另徙在雲州極邊,不許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與楊順商議道:「沈煉長子沈襄,是紹興有名秀才;他時得地,必然銜恨於我輩。不若一併除之,永絕後患。亦要相國知我用心。」楊順依言,便行文書到浙江,把做欽犯,嚴提沈襄來問罪。又會付心腹經歷金紹,擇取有才幹的差人,齎文前去;囑他中途伺便,便行謀害,就所在地方,討個病狀回繳。事成之日,差人重賞;金紹許他薦本超遷。

  金紹領了台旨,汲汲而回,著意的選兩名積年幹事的公差,無過是張千、李萬。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張千、李萬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教你齎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鬆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自去回話。」張千、李萬道:「莫說總督老爺鈞旨,就是老爺分付,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兩,謝了金經歷,在本府領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

  卻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言事獲罪,發出口外為民,甚是掛懷。欲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日,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說,將沈襄鎖縛,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與沈襄看了備細,就將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於非命;母親又遠徙極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裡攪做一團的啼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家私,將人口盡皆逐出。

  沈小霞聽說,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氣。霎時間,親戚都來與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說幾句勸解的言語。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銀子,送與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才收了。沈小霞帶著哭,會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為我憂念,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娘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著小妻聞淑女,說道:「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著落,合該教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煙。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發帶他到丈家去住幾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遣他去便了。」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女說道:「官人說那裡話!你去數千里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願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娘分得些憂念。」

  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向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隔絕,豈是同謀?妾幫著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聽得聞氏說得有理,極力攛掇丈夫帶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允。

  當夜,眾人齊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萬催趲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背著行李,跟著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一路行來,聞氏與沈小霞寸步不離;茶湯飯食,都親自搬取。張千、李萬初時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早,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臉來,呼麼喝六,漸漸難為他夫妻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裡,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潑差人,不懷好意。奴家女流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幾日,看見兩個差人不住的交頭接耳,私下商量說話;又見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動,害怕起來。對聞氏說道:「你說這潑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覺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濟寧府界上,過了府去,便是大行山、粱山濼,一路荒野,都是響馬出入之所。倘到彼處,他們行兇起來,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聞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脫身之計,請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兩個潑差人生吞了我!」

  沈小霞道:「濟寧府東門內,有個馮主事,丁憂在家。此人最有俠氣,是我父親極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納。只怕你婦人家,沒志量打發這兩個潑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膽;不然,與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當然,死而無怨。」聞氏道:「官人有路盡走,奴家自會擺佈,不勞掛念。」這裡夫妻暗地商量,那張千、李萬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覺。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甯還有多少路?」張千道:「只四十裡,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前去濟甯東門內馮主事,是我年伯。

  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欠,他見我是落難之人,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千意思有些作難,李萬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萬無一失。」

  話休絮煩。看看巳牌時分,早到濟寧城外。揀個潔淨店兒,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東門走遭,轉來吃飯未遲。」李萬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飯,也不見得。」聞氏故意對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馮主事雖然欠下老爺銀兩,見老爺死了,你又在難中,誰肯唾手交還?枉自討個厭賤,不如吃了飯趕路為上。」沈小霞道:「這裡進城到東門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麼便宜。」李萬貪了這二百兩銀子,一力攛掇該去。

  沈小霞分付聞氏道:「耐心坐坐,若轉得快時,便是沒想頭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齎發,明日雇個轎兒抬你去。這幾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慣。」聞氏覷個空,向丈夫丟個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則個。」李萬笑道:「去多少時,有許多說話,好不老氣!」

  聞氏見丈夫去了,故意招李萬轉來,囑付道:「若馮家留飯,坐得久時,千萬勞你催促一聲。」李萬答應道:「不消分付。」比及李萬下階時,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李萬托著大意,又且濟寧是他慣走的熟路,東門馮主事家,他也認得,全不疑惑。走了幾步,又裡急起來,覷個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東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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