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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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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無話。到次日,陳大郎穿了一身齊整衣服,取上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個大皮匣內,喚小郎背著,跟隨到大市街汪家典鋪來。瞧見對門樓窗緊閉,料是婦人不在,便與管典的拱了手,討個木凳兒坐在門前,向東而望。不多時,只見薛婆抱著一個篾絲箱兒來了。陳大郎喚住,問道:「箱內何物?」薛婆道:「珠寶首飾,大官人可用麼?」大郎道:「我正要買。」 薛婆進了典鋪,與管典的相見了,叫聲咶噪,便把箱兒打開。內中有十來包珠子,又有幾個小匣兒,都盛著新樣簇花點翠的首飾,奇巧動人,光燦奪目。陳大郎揀幾吊極粗極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類,做一堆兒放著,道:「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兒瞅著,說道:「大官人要用時盡用,只怕不肯出這樣大價錢。」陳大郎已自會意,開了皮匣,把這些銀兩白華華的,攤做一台,高聲的叫道:「有這些銀子,難道買你的貨不起。」此時鄰舍閑漢已自走過七八個人,在鋪前站著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豈敢小覷大官人。這銀兩須要仔細,請收過了,只要還得價錢公道便好。」 兩下一邊的討價多,一邊的還錢少,差得天高地遠。那討價的一口不移;這裡陳大郎拿著東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簷,件件的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估兩的在日光中烜耀,惹得一市人都來觀看,不住聲的有人喝采。婆子亂嚷道:「買便買,不買便罷,只管擔閣人則甚?」陳大郎道:「怎麼不買?」 兩個又論了一番價。正是:只因酬價爭錢口,驚動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兒聽得對門喧嚷,不覺移步前樓,推窗偷看。只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甚是可愛。又見婆子與客人爭價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喚那婆子,借他東西看看。晴雲領命,走過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請你。」婆子故意問道:「是誰家?」晴雲道:「對門蔣家。」婆子把珍珠之類,劈手奪將過來,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沒有許多空閒與你歪纏!」陳大郎道:「再添些賣了罷。」 婆子道:「不賣,不賣!像你這樣價錢,老身賣去多時了。」一頭說,一頭放入箱兒裡,依先關鎖了,抱著便走。晴雲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罷。」婆子道:「不消。」頭也不回,徑到對門去了。陳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銀兩,別了管典的,自回下處。正是: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晴雲引薛婆上樓,與三巧兒相見了。婆子看那婦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陳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渾了。」當下說道:「老身久聞大娘賢慧,但恨無緣拜識。」三巧兒問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這裡東巷住,與大娘也是個鄰里。」三巧兒道:「你方才這些東西,如何不賣?」 婆子笑道:「若不賣時,老身又拿出來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識貨物。」說罷便去開了箱兒,取出幾件簪珥,遞與那婦人看,叫道:「大娘,你道這樣首飾,便工錢也費多少!他們還得忒不像樣,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許多消乏?」又把幾串珠子提將起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 三巧兒問了他討價、還價,便道:「真個虧你些兒。」婆子道:「還是大家寶眷,見多識廣,比男子漢眼力到勝十倍。」三巧兒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擾茶了。老身有件要緊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著這個客人,纏了多時,正是:買賣不成,擔誤工程。這箱兒連鎖放在這裡,權煩大娘收拾,老身暫去,少停就來。」說罷便走。三巧兒叫晴雲送他下樓,出門向西去了。 三巧兒心上愛了這幾件東西,專等婆子到來酬價。一連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後,忽然下一場大雨,雨聲未絕,砰砰的敲門聲響。三巧兒喚丫鬟開看,只見薛婆衣衫半濕,提個破傘進來,口兒道:「晴幹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把傘兒放在樓梯邊,走上樓來萬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兒慌忙答禮道:「這幾日在那裡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賴,新添了個外孫,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幾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來,在一個相識人家借得把傘,又是破的,卻不是晦氣!」 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幾個兒女?」婆子道:「只一個兒子,完婚過了。女兒到有四個,這是我第四個了,嫁與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這北門外開鹽店的。」三巧兒道:「你老人家女兒多,不把來當事了。本鄉本土少什麼一夫一婦的,怎捨得與異鄉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異鄉人有情懷,雖則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裡,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時,他當個尊長看待,更不怠慢。如今養了個兒子,愈加好了。」 三巧兒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著。」說罷,恰好晴雲討茶上來,兩個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沒事,老身大膽,敢求大娘的首飾一看,看些巧樣兒在肚裡也好。」三巧兒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話。」就取一把鑰匙,開了箱籠,陸續搬出許多釵、鈿、纓絡之類。 薛婆看了,誇美不盡,道:「大娘有恁般珍異,把老身這幾件東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兒道:「好說,我正要與你老人家請個實價。」婆子道:「娘子是識貨的,何消老身費嘴。」三巧兒把東西檢過,取出薛婆的篾絲箱兒來,放在卓上,將鑰匙遞與婆子道:「你老人家開了,檢看個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細了。」當下開了箱兒,把東西逐件搬出。 三巧兒品評價錢,都不甚遠。婆子並不爭論,歡歡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賺幾貫錢,也是快活的。」三巧兒道:「只是一件,目下湊不起價錢,只好現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來,一併清楚,他也只在這幾日回了。」婆子道:「便遲幾日,也不妨事。只是價錢上相讓多了,銀水要足紋的。」三巧兒道:「這也小事。」便把心愛的幾件首飾及珠子收起,喚晴雲取杯見成酒來,與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攪擾?」三巧兒道:「時常清閒,難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話。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時常過來走走。」婆子道:「多謝大娘錯愛,老身家裡當不過嘈雜,像宅上又忒清閒了。」三巧兒道:「你家兒子做甚生意?」 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寶客人,每日的討酒討漿,刮的人不耐煩。老身虧殺各宅們走動,在家時少,還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轉,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兒道:「我家與你相近,不耐煩時,就過來閒話。」婆子道:「只不敢頻頻打攪。」三巧兒道:「老人家說那裡話。」只見兩個丫鬟輪番的走動,擺了兩副杯箸,兩碗臘雞,兩碗臘肉,兩碗鮮魚,連果碟素菜,共一十六個碗。婆子道:「如何盛設!」 三巧兒道:「見成的,休怪怠慢。」說罷,斟酒遞與婆子,婆子將杯回敬,兩下對坐而飲。 原來三巧兒酒量盡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壺酒甕,吃起酒來,一發相投了,只恨會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剛剛雨止,婆子作謝要回。三巧兒又取出大銀鐘來,勸了幾鐘。又陪他吃了晚飯。說道:「你老人再寬坐一時,我將這一半價錢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請自在,不爭這一夜兒,明日卻來領罷。連這篾絲箱兒,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兒道:「明日專專望你。」婆子作別下樓,取了破傘,出門去了。正是:世間只有虔婆嘴,哄動多多少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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