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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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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題興哥做客之事。且說這裡渾家王三巧兒,自從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數月之內,目不窺戶,足不下樓。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家家戶戶,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歡耍子。三巧兒觸景傷情,思想丈夫,這一夜好生悽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詩,道是:「臘盡愁難盡,春歸人未歸。朝來嗔寂寞,不肯試新衣。」明日正月初一日,是個歲朝。晴雲、珝雪兩個丫頭,一力勸主母在前樓去看看街坊景象。 原來蔣家住宅前後通連的兩帶樓房,第一帶臨著大街,第二帶方做臥室,三巧兒間常只在第二帶中坐臥。這一日被丫頭們攛掇不過,只得從邊廂裡走過前樓,分付推開窗子,把簾兒放下,三口兒在簾內觀看。這日街坊上好不鬧雜!三巧兒道:「多少東行西走的人,偏沒個賣卦先生在內!若有時,喚他來蔔問官人消息也好。」晴雲道:「今日是歲朝,人人要閑耍的,那個出來賣卦?」 暖雪叫道:「娘!限在我兩個身上,五日內包喚一個來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飯過後,暖雪下樓小解,忽聽得街上當當的敲響。響的這件東西,喚做「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檢了褲腰,跑出門外,叫住了瞎先生。撥轉腳頭,一口氣跑上樓來,報知主母。三巧兒分付,喚在樓下坐啟內坐著,討他課錢,通陳過了,走下樓梯,聽他剖斷。那瞎先生占成一卦,問是何用。 那時廚下兩個婆娘,聽得熱鬧,也都跑將來了,替主母傳語道:「這卦是問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問夫麼?」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龍屬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後,已動身了。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采。」三巧兒叫買辦的,把三分銀子打發他去,歡天喜地,上樓去了。真所謂「望梅止渴」、「畫餅充饑」。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語,一心只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簾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抽芽,不見些兒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俊俏後生。正是: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原來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縣人氏;姓陳,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後來改口呼為大郎;年方二十四歲,且是生得一表人物,雖勝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兩人之下。這大郎也是父母雙亡,湊了二三千金本錢,來走襄陽販糴些米豆之類,每年常走一遍。他下處自在城外,偶然這日進城來,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鋪中問個家信。那典鋪正在蔣家對門,因此經過。你道怎生打扮?頭上帶一頂蘇樣的百柱騌帽,身上穿一件魚肚白的湖紗道袍,又恰好與蔣興哥平昔穿著相像。 三巧兒遠遠瞧見,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開簾子,定睛而看。陳大郎抬頭,望見樓上一個年少的美婦人,目不轉睛的,只道心上歡喜了他,也對著樓上丟個眼色。誰知兩個都錯認了。三巧兒見不是丈夫,羞得兩頰通紅,忙忙把窗兒拽轉,跑在後樓,靠著床沿上坐地,兀自心頭突突的跳一個不住。誰知陳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婦人眼光兒攝上去了。回到下處,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裡想著:「家中妻子,雖是有些顏色,怎比得婦人一半!欲待通個情款,爭奈無門可入。若得謀他一宿,就消花這些本錢,也不枉為人在世。」歎了幾口氣,忽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曾與他做過交易。 這婆子能言快語,況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認得,須是與他商議,定有道理。 這一夜番來覆去,勉強過了。次日起個清早,只推有事,討些涼水梳洗,取了一百兩銀子,兩大錠金子,急急的跑進城來。這叫做:欲求生受用,須下死工夫。陳大郎進城,一徑來到大市街東巷,去敲那薛婆的門。薛婆蓬著頭,正在天井裡揀珠子,聽得敲門,一頭收過珠包,一頭問道:「是誰?」才聽說出「徽州陳」三字,慌忙開門請進,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為禮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貴幹?」陳大郎道:「特特而來,若遲時,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脫些珍珠首飾麼?」陳大郎道:「珠子也要買,還有大買賣作成你。」 薛婆道:「老身除了這一行貨,其餘都不熟慣。」陳大郎道:「這裡可說得話麼?」 薛婆便把大門關上,請他到小閣兒坐著,問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見四下無人,便向衣袖裡摸出銀子,解開布包,攤在卓上,道:「這一百兩銀,乾娘收過了,方才敢說。」婆子不知高低,那裡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黃燦燦的兩錠金子,也放在卓上,道:「這十兩金子,一併奉納。若乾娘再不收時,便是故意推調了。今日是我來尋你,非是你來求我。只為這樁大買賣,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說做不成時,這金銀你只管受用。終不然我又來取討,日後再沒相會的時節了?我陳商不是恁般小樣的人!」 看官,你說從來做牙婆的那個不貪錢鈔?見這般黃白之物,如何不動火?薛婆當時滿臉堆下笑來,便道:「大官人休得錯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別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錢財。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權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勞,依舊奉納。」說罷,將金錠放銀包內,一齊包起,叫聲:「老身大膽了。」拿向臥房中藏過,忙踅出來,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稱謝,你且說甚麼買賣,用著老身之處?」大郎道:「急切要尋一件救命之寶,是處都無,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乾娘去借借。」婆子笑將起來道:「又是作怪!老身在這條巷住過二十多年,不曾聞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寶。大官人你說,有寶的還是誰家?」大郎道:「敝鄉里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高樓子內是何人之宅?」 婆子想一回,道:「這是本地蔣興哥家裡,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這救命之寶,正要問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兒掇近了婆子身邊,向他訴出心腹,如此如此。婆子聽罷,連忙搖首道:「此事大難!蔣興哥新娶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兩個如魚似水,寸步不離。如今沒奈何出去了,這小娘子足不下樓,甚是貞節。因興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輩從不曾上他的階頭。連這小娘子面長面短,老身還不認得,如何應承得此事?方才所賜,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 陳大郎聽說,慌忙雙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時,被他兩手拿住衣袖,緊緊按定在椅上,動撣不得。口裡說:「我陳商這條性命,都在乾娘身上。你是必思量個妙計,作成我入馬,救我殘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兩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個死。」慌得婆子沒理會處,連聲應道:「是,是!莫要折殺老身,大官人請起,老身有話講。」陳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見教。」薛婆道:「此事須從容圖之,只要成就,莫論歲月。若是限時限月,老身決難奉命。」陳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遲幾日何妨。只是計將安出?」 蔣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遲,早飯後,相約在汪三朝奉典鋪中相會,大官人可多帶銀兩,只說與老身做買賣,其間自有道理。若是老身這兩隻腳跨進得蔣家門時,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處;莫在他門首盤桓,被人識破,誤了大事。討得三分機會,老身自來回覆。」陳大郎道:「謹依尊命。」唱了個肥喏,欣然開門而去。正是:未曾滅項興劉,先見築壇拜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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