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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卷 薛錄事魚服證仙(4)


  卻說是夜道士在醮壇上面,鋪下七盞明燈,就如北斗七星之狀。元來北斗第七個星,叫做鬥杓,春指東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轉的。

  只有第四個星,叫做天樞,他卻不動。以此將這天樞星上一燈,特為本命星燈。

  若是燈明,則本身無事,暗則病勢淹纏,滅則定然難救。其時道士手舉法器,朗誦靈章,虔心禳解,伏陰而去,親奏星官,要保祐薛少府重還魂魄,再轉陽間。

  起來看這七盞燈時,盡皆明亮,覺得本命那一盞尤加光彩,顯見不該死的符驗。

  便對夫人賀喜道:「少府本命星燈,光彩倍加,重生當在旦夕;切不可過於哀泣,恐驚動他魂魄不安,有難回轉。」夫人含著兩行眼淚謝道:「若得如此,也不枉做這個道場,和那晝夜看守的辛苦。」得了這個消息,心中少覺寬解。豈知朦朧睡去,做成一夢。明明見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的跑入門來,滿身都是鮮血,把兩隻手掩著脖子叫道:「悔氣!悔氣!我在江上泛舟,情懷頗暢,忽然狂風陡作,大浪掀天,把舟覆了,卻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憐我陽壽未絕,贈我一領黃金鎖子甲,送得出水。正待尋路入城,不意遇著剪徑的強人,要謀這領金甲,一刀把我殺了。你若念夫妻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聞此言,不覺放聲大哭,就驚醒了。想道:「適間道士只說不死,如何又有此惡夢?我記得夢書上有一句道:『夢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災悔脫盡,故此身上全無一絲一縷,亦未可知。只是緊緊的守定他屍骸便了。」

  到次日,夫人將醮壇上犠牲諸品,分送三位同僚,這個叫做「散福」。其日就是裴縣尉作主,會請各衙,也叫做「飲福」。因此裴縣尉差張弼去到漁戶家取個大魚來做鮓,好配酒吃。終是鄒二衙為著同年情重,在席上歎道:「這酒與平常宴會不同,乃為薛公祈禱回生,半是醮壇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教我們食怎下嚥?」

  裴五衙便道:「古人臨食不歎,偏是你念同年,我們不念同僚的?聽得道士說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日。我們且待魚來做鮓下酒,拚吃個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個消息,豈不是公私兩盡?」

  當日直到未牌時分,張弼方才提著魚到階下。元來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單為等魚不到,只得停了酒,看鄒二衙與雷四衙打雙陸,自己在傍邊吃著桃子。忽回轉頭看見張弼,不覺大怒道:「我差你取魚,如何去了許久?若不是飛簽催你,你敢是不來了麼?」張弼只是叩頭,把漁戶趙幹藏過大魚的情節,備細稟上一遍。裴五衙便叫當直的把趙幹拖翻,著實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

  你道趙幹為何先不走了,偏要跟著張弼到縣,自討打吃?他只戀著這幾文的官價,思量領去,卻被打了五十皮鞭,價又不曾領得,豈不與這尾金色鯉魚為貪著香餌上了他的鉤兒一般!正是:世上死生皆為利,不到烏江不肯休。

  裴五衙把趙幹趕了出去,取去來看,卻是一尾金色鯉魚,有三尺多長。喜歎:「此魚甚好,便可付廚上做鮓來吃!」當下薛少府大聲叫道:「我那裡是魚?就是你的同僚,豈可錯認得我了?我受了許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訴列位與我出這一口惡氣,怎麼也認我做魚,便付廚上做鮓吃?若要作鮓,可不屈我殺了!枉做這幾時同僚,一些兒契分安在!」其時同僚們全然不禮。

  少府便情極了,只得又叫道:「鄒年兄,我與你同登天寶末年進士,在都下往來最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與他們不同。怎麼不發一言,坐視我死?」只見鄒二衙對裴五衙道:「以下官愚見,這魚還不該做鮓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一個放生池,盡有建醮的人買著魚鱉螺蛤等物投放池內。今日之宴,既是薛衙送來的散福,不若也將此魚投于放生池內,見我們為同僚的情分,種此因果。」

  那雷四衙便從旁說道:「放魚甚善!因果之說,不可不信。況且酒席美肴饌盡勾多了,何必又要鮓吃?」此時薛少府在階下聽見歎道:「鄒年兄好沒分曉!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裡去,怎麼又要送我上山,卻不渴壞了我?雖然如此,也強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放生池內,依還變了轉來,重穿冠帶,再坐衙門。且莫說趙幹這起狗才,看那同僚把甚嘴臉來見我?」

  正在躊躇,又見那裴五衙答道:「老長官要放這魚,是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聽。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門那一教,要修因果,也不在這上。想道天生萬物,專為養人。就如魚這一種,若不是被人取吃,普天下都是魚,連河路也不通了。凡人修善,全在一點心上,不在一張口上。故諺語有雲:『佛在心頭坐,酒肉穿腸過。』又雲:『若依佛法,冷水莫呷。』難道吃了這個魚,便壞了我們為同僚的心?眼見得好魚不作鮓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們不吃,又不被水獺吃了?總只一死,還是我們自吃了的是。」

  少府聽了這話,便大叫道:「你看兩個客人都要放我,怎麼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這等執拗!莫說同僚情薄,元來賓主之禮,也一些沒有的。」元來雷四衙是個兩可的人,見裴五衙一心要做魚鮓吃,卻又對鄒二衙道:「裴長官不信因果,多分這魚放生不成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麼好固拒他?我想這魚不是我等定要殺他,只算今日是他數盡之日,救不得罷了!」

  當下少府即大聲叫道:「雷長官,你好沒主意,怎麼兩邊攛掇!既是勸他放我,他便不聽,你也還該再勸才是。怎麼反勸鄒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則你衙齋冷淡,好幾時沒得魚吃了,故此待他做鮓來,思量飽餐一頓麼?」只得又叫鄒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喬做人情麼?故假意勸了這幾句,便當完了?你是再也不出半聲了!自古道得好:『一死一生,乃見交情。』若非今日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為同年之情淡薄如此!到底有個放我時節,等我依舊變了轉來,也少不得學翟廷尉的故事,將那兩句題在我衙門之上,與你看看!年兄!年兄!只怕你悔之晚矣!」

  少府雖則亂叫亂嚷,賓主都如不聞。當時裴五衙便叫廚役叫做王土良,因有手段,最整治得好鮓,故將這魚交付與他,說道:「又要好吃,又要快當。不然,照著趙幹樣子,也奉承你五十皮鞭!」

  那王士良一頭答應,一頭就伸過手提魚,急得少府頂門上飛散了三魂,腳板底蕩調了七魄,便大聲哭起來道:「我平昔和同僚們如兄若弟,極是交好,怎麼今日這等哀告,只要殺我?哎,我知道了,一定是妒忌我掌印,起此一片噁心。須知這印是上司委把我署的,不是我謀來掌的。若肯放我回衙,我就登時推印,有何難哉!」說了又哭,哭了又說。豈知同僚都做不聽見。竟被王士良一把提到廚下,早取過一個砧頭來放在上面。少府舉眼看時,卻認得是他手裡一向做廚役的,便大叫道:「王士良,你豈不認得我是薛三爺?若非我將吳下食譜傳授與你,看你整治些甚樣肴饌出來,能使各位爺這般作興你?你今日也該想我平昔抬舉之恩,快去稟知各位爺,好好送回衙去。卻把我來放在砧頭上待要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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