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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赫大卿遺恨鴛鴦絛(4)


  話分兩頭,且說赫大卿的渾家陸氏,自從清明那日赫大卿遊春去了,四五日不見回家。只道又在那個娼家留戀,不在心上。已後十來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問,都道清明之後,從不曾見。陸氏心上著忙。看看一月餘,不見蹤跡。陸氏在家日夜啼哭,寫了招子,各處粘貼,並無下落。合家好不著急!那年秋間久雨,赫家房子倒壞甚多,因不見了家主,無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間,方喚幾個匠人修造。

  一日,陸氏自走出來,計點工程。一眼覷著個匠人腰間系一條鴛鴦絛兒,依稀認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驚,連忙喚丫環教那匠人解下來看。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頂門主顧,故此家中大小無不認得。當下見掌家娘子要看,連忙解下,交於丫環。丫環又遞與陸氏。陸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細一認,分毫不差。只因這條絛兒,有分教:貪淫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禍忽臨。

  原來當初買這絛兒,一樣兩條,夫妻各系其一。今日見了那絛,物是人非,不覺撲簌簌流下淚來。即叫蒯三問道:「這絛你從何處得來的?」蒯三道:「在城外一個尼姑庵裡拾的。」陸氏道:「那庵叫什麼庵?尼姑喚甚名字?」蒯三道:「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東西兩院,東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靜真。還有幾個不曾剃髮的女童。」陸氏又問:「那尼姑有多少年紀了?」蒯三道:「都只好二十來歲,到也有十分顏色。」

  陸氏聽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戀著那兩個尼姑,隱在庵中了。我如今多著幾個人將了這絛,叫蒯三同去做個證見,滿庵一搜,自然出來的。」方才轉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來的?且莫要枉殺了出家人,我再問他個備細。」陸氏又叫住蒯三問道:「你這絛幾時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陸氏又想道:「原來半月之前,丈夫還在庵中,事有可疑。」

  又問道:「你在何處拾的?」蒯三道:「在東院廂房內,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動問大娘子,為何見了此絛,只管盤問?」陸氏道:「這絛是我大官人的。自從春間出去,一向並無蹤跡。今日見了這絛,少不得絛在那裡,人在那裡,如今就要同你去與尼姑討人。尋著大官人回來,照依招子上重重謝你。」蒯三聽罷,吃了一驚:「那裡說起?卻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絛便是我拾得,實不知你們大官人事體。」

  陸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幾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來日,至今工錢尚還我不清哩!」陸氏道:「可曾見我大官人在他庵裡麼?」蒯三道:「這個不敢說謊,生活便做了這幾日,任我們穿房入戶,卻從不曾見大官人的影兒。」

  陸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雖有此絛,也難憑據。」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這絛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於別處,也未可知。适才蒯三說庵中還有工錢,我如今賞他一兩銀子,教他以討銀為名,不時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來。那時著在尼姑身上,自然有個下落。」即喚過蒯三,吩咐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賞你一兩銀子。若得了實信,另有重謝。」那匠人先說有一兩銀子,後邊還有重謝,滿口應承,任憑差遣。陸氏回到房中,將白銀一兩付與,蒯三作謝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飯後,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門口。只見西院的香公坐在門檻上,向著日色脫開衣服捉蝨子。蒯三上前叫聲:「香公。」那老兒抬起頭來,認得是蒯匠,便道:「連日不見,怎麼有工夫閑走?院主正要尋你做些小生活,來得湊巧!」蒯匠見說,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麼?」香公道:「說便恁般說,連我也不知。同進去問,便曉得。」把衣服束好,一同進來。灣灣曲曲,直到裡邊淨室中,靜真坐在那裡寫經。香公道:「院主,蒯待詔在此。」

  靜真把筆放下道:「剛要著香公來叫你做生活,恰來得正好。」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樣生活?」靜真道:「佛前那張供卓,原是祖傳下來的,年深月久,漆都剝落了,一向要換,沒有個施主。前日蒙錢奶奶發心捨下幾根木子,今要照依東院一般做張佛姖。選著明日是個吉期,便要動手。必得你親手製造,那樣沒用副手,一個也成不得的。工錢素性一併罷。」蒯三道:「恁樣,明日准來。」

  口中便說,兩隻眼四下瞧看。靜室內空空的,料沒個所在隱藏。即便轉身,一路出來,東張西望。想道:「這絛在東院拾的,還該到那邊去打探。」

  走出院門,別了香公,經到東院。見院門半開半掩,把眼張看,並不見個人兒。輕輕的捱將進去,捏手捏腳逐步步走入。見鎖著的空房,便從門縫中張望,並無聲息。卻走到廚房門首,只聽得裡邊笑聲,便立定了腳,把眼向窗中一覷,見兩個女童攪做一團頑耍。須臾間,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雙足,跨上身去,學男人行事,捧著親嘴。小的便喊,大的道:「孔兒也被人弄大了,還要叫喊!」

  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個噴嚏,驚得那兩個女童連忙跳起,問道:「那個?」

  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麼?」口中便說,心內卻想著兩個舉動,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聲。女童覺道被他看見,臉都紅了,道:「蒯待詔,有甚說話?」蒯三道:「沒有甚話,要問院主借工錢用用。」女童道:「師父不在家裡,改日來罷。」蒯三見回了,不好進去,只得覆身出院。兩個女童把門關上,口內罵道:「這蠻子好像做賊的,聲息不見,已到廚下了,恁樣可惡!」蒯三明明聽得,未見實跡,不好發作。一路思想:「孔兒被人弄大了,這話雖不甚明白,卻也有些蹺蹊。且到明日再來探聽。」

  至次日早上,帶著傢伙,徑到西院,將木子量劃尺寸,運動斧鋸裁截。手中雖做傢伙,一心察聽赫大卿消息。約莫未牌時分,靜真走出觀看,兩下說了一回閒話。忽然抬頭見香燈中火滅,便教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時,將出一個燈火盞兒,放在桌上,便去解繩,放那香燈。不想繩子放得忒松了,那盞燈望下直溜。

  事有湊巧,物有偶然。香燈剛落下來,恰好靜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頭上,撲的一聲,那盞燈碎做兩片,這油從頭直澆到底。靜真心中大怒,也不顧身上油污,趕上前一把揪住女童頭髮,亂打亂踢,口中罵道:「騷精淫婦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汙我一身衣服!」蒯三撇下手中斧鑿,忙來解勸開了。

  靜真怒氣未息,一頭走,一頭罵,往裡邊更換衣服去了。那女童打的頭發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見他進去,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罵,你活活弄死了人,該問甚麼罪哩?」蒯三聽得這話,即忙來問。正是:

  情知語似鉤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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