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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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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醫診了脈,說道:「這是個雙感傷寒,風邪已入於腠理。傷寒書上有兩句歌雲:『兩感傷寒不須治,陰陽毒遍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別個醫家,便要說還可以救得。學生是老實的,不敢相欺,這病下藥不得了。」 小廝見說,驚得淚如雨下,拜倒在地上,哭說道:「先生垂我父子是個異鄉之人,怎生用貼藥救得性命,決不忘恩!」太醫扶起道:「不是我作難,其實病人已犯實,教我也無奈。」劉公道:「先生,常言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盡著自家意思,大了膽醫去。或者他命不該絕,就好了也未可知。 萬一不好,決無歸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長者恁般說,且用一貼藥看。若吃了發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機,速來報我,再將藥與他吃。若沒汗時,這病就無救了,不消來複我。」教家人開了藥箱,撮了一貼藥劑,遞與劉公道:「用生薑為引,快煮與他吃。這也是萬分之一,莫做指望。」劉公接了藥,便去封出一百文錢,遞與太醫道:「些少藥資,權為利市。」太醫必不肯受而去。劉公夫妻兩口,親自把藥煎好,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扶起吃了,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小廝在旁守候。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把店中生意都擔閣了,連飯也沒工夫去煮。 直到午上,方吃蚤膳。劉公去喚小廝吃飯,那小廝見父親病重,心中慌急,那裡要吃,再三勸處,方吃了半碗。看看到晚,摸那老軍身上,並無一些汗點。那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又去請太醫時,不肯來了。准准到第七日,嗚呼哀哉!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那小廝申兒哭倒在地。劉公夫婦見他哭的悲切,也涕淚交流,扶起勸道:「方小官,死者不可複生,哭之無益。你且將息自己身子。」小廝雙膝跪下哭告道:「兒不幸,前年喪母,未能入土,故與父謀歸原籍,求取些銀兩來殯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艱楚。得遇恩人,賜以酒飯,留宿在家,以為萬千之幸。誰料皇天不祐,父忽驟病。又蒙恩人延醫服藥,日夜看視,勝如骨肉。只指望痊癒之日,圖報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負盛意!此間舉目無親,囊乏錢鈔,衣棺之類,料不能辦。欲求恩人借數尺之土,把父骸掩蓋,兒情願終身為奴僕,以償大恩。 不識恩人肯見允否?」說罷,拜伏在地。劉公扶起道:「小官人休慮!這送終之事,都在於我,豈可把來槁葬?」小廝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已出望外,豈敢複累恩人費心破鈔!此恩此德,教兒將何補報?」劉公道:「這是我平昔的志願,那望你的報償!」當下忙忙的取了銀子,便去買辦衣衾棺木。喚兩個土工來,收拾入殮過了。又備羹飯祭奠,焚化紙錢。那小廝悲慟,自不必說。就抬到屋後空地上埋葬好了。又立一個碑額,上寫「龍虎衛軍士方勇之墓」。諸事停當,小廝向劉公夫婦叩頭拜謝。過了兩日,劉公對小廝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訪問個親族來,搬喪回鄉,又恐怕你年紀幼小,不認得路途。你且暫住我家,俟有識熟的在此經過,托他帶回故鄉,然後徐圖運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 小廝跪下泣告道:「兒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報得,豈敢言歸!且恩人又無子嗣,兒雖不才,倘蒙不棄,收充奴僕,朝夕伏侍,少效一點孝心。萬一恩人百年之後,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那時到京取回先母遺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側,永守於此,這便是兒之心願。」劉公夫婦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賜與我為嗣!豈有為奴僕之理!今後當以父子相稱。」小廝道:「既蒙收留,即今日就拜了爹媽。」便掇兩把椅兒居中放下,請老夫婦坐了,四雙八拜,認為父子。遂改姓為劉,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就將方字為名,喚做劉方。自此日夜辛勤,幫家過活,奉侍劉公夫婦,極其盡禮孝敬。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般看待。 有詩為證: 劉方非親是親,劉德無子有子。 小廝事死事生,老軍雖死不死。 時光似箭,不覺劉方在劉公家裡已過了兩個年頭。時值深秋,大風大雨,下了半月有餘,那運河內的水,暴漲有十來丈高下,猶如白拂湯一般,又緊又急。 往來的船隻,壞了無數。一日午後,劉方在店中收拾,只聽得人聲鼎沸。他只道是什麼火發,忙來觀看,見岸上人捱擠不開,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看時,卻是上流頭一隻大客船,被風打壞,淌將下來,船上之人,飄溺已去大半。餘下的抱桅攀舵,呼號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雖然有救撈之念,只是風水利害,誰肯從井救人。眼盻盻看他一個個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憐」而已。 忽然一陣大風,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齊喊聲:「好了!」頃刻挽撓鉤子二十多張,一齊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數多人,各自分頭投店內。有一個少年,年紀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鉤摘傷幾處,行走不動,倒在地下,氣息將絕,尚緊緊抱住一隻竹箱,不肯放舍。 劉方在旁睹景傷情,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不覺流下淚來,想道:「此人之苦,正與我一般。我當時若沒有劉公時,父子屍骸不知歸於何處矣!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且回去與爹媽說知,救其性命。」急急轉家,把上項事報知劉公夫婦,意欲扶他回家調養。劉公道:「此是陰德美事,為人正該如此。」劉媽媽道:「何不就同他來家?」劉方道:「未曾稟過爹媽,怎敢擅便?」劉公道:「說那裡話!我與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見眾人正圍著那少年觀看。劉公分開眾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掙扎著。 我扶你到家去將息。」那少年睜眼看了一看,點點頭兒。劉公同劉方向前挽扶,一個年幼力弱,一個老年衰邁,全不濟事。旁邊轉過一個軒趷刺的後生道:「老人家閃開,待我來!」向前一抱,輕輕的就扶了起來。那後生在右,劉公在左,兩邊挾住胳膊便走。少年雖然說話不出,心下卻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劉方道:「這箱子待我與你馱去。」把來背在肩上,在前開路。眾人閃在兩邊,讓他們前行,隨後便都跟來看。 內中認得劉公的,便道:「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這個異鄉落難之人,在此這一回,並沒有個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曉的了便攙扶回家。這樣人,真個是世間少有!只可惜無個兒子,這也是天公沒分曉!」又有個道:「他雖沒有親兒,如今承繼這劉方,甚是孝順,比嫡親的尤勝,這也算是天報他了。」那不認得的,見他老夫妻自來攙扶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就認做那少年的親族。以後見土人紛紛傳說,方才曉得,無不讚歎其義。還有沒肚子的人,稱量他那竹箱內有物無物,財多財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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