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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灌園叟晚逢仙女(3)


  話分兩頭。卻說城中有一人姓張,名委,原是個宦家子弟,為人奸狡詭譎,殘忍刻薄。恃了勢力,專一欺鄰嚇舍,紮害良善。觸著他的,風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蕩產,方才罷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僕,又有幾個助惡的無賴子弟,日夜合做一塊,到處闖禍生災,受其害者無數。不想卻遇了一個又狠似他的,輕輕捉去,打得個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腳,反問輸了。

  因妝了幌子,自覺無顏,帶了四五個家人,同那一班惡少,暫在莊上遣悶。那莊正在長樂村中,離秋公家不遠。一日早飯後,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閑走,不覺來到秋公門首。只見籬上花枝鮮媚,四圍樹木繁翳,齊道:「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種花秋公園上,有名叫做花癡。」張委道:「我常聞得說莊邊有什麼秋老兒,種得異樣好花。原來就住在此。我們何不進去看看?」

  家人道:「這老兒有些古怪,不許人看的。」張委道:「別人或者不肯,難道我也是這般?快去敲門!」那時園中牡丹盛開,秋公剛剛澆灌完了,正將著一壺酒兒,兩碟果品,在花下獨酌,自取其樂。飲不上三杯,只聽得砰砰的敲門響,放下酒杯,走出來開門,一看,見站著五六個人,酒氣直沖。

  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攔住門口,問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張委道:「你這老兒不認得我麼?我乃城裡有名的張衙內。那邊張家莊便是我家的。聞得你園中好花甚多,特來遊玩。」秋公道:「告衙內,老漢也沒種甚好花,不過是桃杏之類,都已謝了。如今並沒別樣花卉。」

  張委睜起雙眼道:「這老兒恁般可惡!看看花兒打甚緊?卻便回我沒有。難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漢說謊,果然沒有。」張委那裡肯聽,向前叉開手,當胸一搡,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蹌蹌,直撞過半邊,眾人一齊擁進。秋公見勢頭兇惡,只得讓他進去,把籬門掩上,隨著進來,向花下取過酒果,站在旁邊。眾人看那四邊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尋常玉樓春之類,乃五種有名異品。那五種?黃樓子綠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紅獅頭。

  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陽為天下第一。有「姚黃」、「魏紫」名色,一本價值五千。你道因何獨盛於洛陽?只為昔日唐朝有個武則天皇后,淫亂無道,寵倖兩個官兒,名喚張易之、張昌宗,於冬月之間,要游後苑,寫出四句詔來,道:「來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百花連夜發,莫待曉風吹。」不想武則天原是應運之主,百花不敢違旨,一夜發蕊開花。次日駕幸後苑,只見千紅萬紫,芳菲滿目,單有牡丹花有些志氣,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葉兒也沒有。則天大怒,遂貶於洛陽。故此洛陽牡丹冠於天下。有一隻《玉樓春》詞,單贊牡丹花的好處。詞雲:

  名花綽約東風裡,占斷韶華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憐,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盡日懨懨地,猛被笙歌驚破睡。起臨妝鏡似嬌羞,近日傷春輸與你。

  那花正種在草堂對面,周圍以湖石攔之,四邊豎個木架子,上覆布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許,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盤,五色燦爛,光華奪目。

  眾人齊贊:「好花!」張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氣。秋先極怪的是這節,乃道:「衙內站遠些看,莫要上去。」張委惱他不容進來,心下正要尋事,又聽了這話,喝道:「你那老兒住在我莊邊,難道不曉得張衙內名頭麼?有恁樣好花,故意回說沒有。不計較就勾了,還要多言,那見得聞一聞就壞了花?你便這般說,我偏要聞。」遂把花逐朵攀下來,一個鼻子湊在花上去嗅。

  那秋老在傍,氣得敢怒而不敢言。也還道略看一回就去,誰知這廝故意賣弄道:「有恁樣好花,如何空過?須把酒來賞玩。」分付家人快去取。秋公見要取酒來賞,更加煩惱,向前道:「所在蝸窄,沒有坐處。衙內止看看花兒,酒還到貴莊上去吃。」張委指著地上道:「這地下盡好坐。」秋公道:「地上齷齪,衙內如何坐得?」張委道:「不打緊,少不得有氈條遮襯。」不一時,酒肴取到,鋪下氈條,眾人團團圍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公骨篤了嘴,坐在一邊。

  那張委看見花木茂盛,就起個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著醉眼,向秋公道:「看你這蠢老兒不出,到會種花,卻也可取,賞你一杯酒。」秋公那裡有好氣答他,氣忿忿的道:「老漢天性不會飲酒,衙內自請。」張委又道:「你這園可賣麼?」

  秋公見口聲來得不好,老大驚訝,答道:「這園是老漢的性命,如何捨得賣?」張委道:「什麼性命不性命!賣與我罷了。你若沒去處,一發連身歸在我家,又不要做別事,單單替我種些花木,可不好麼?」眾人齊道:「你這老兒好造化,難得衙內恁般看顧,還不快些謝恩?」秋公看見逐步欺負上來,一發氣得手足麻軟,也不去睬他。張委道:「這老兒可惡!肯不肯,如何不答應我?」

  秋公道:「說過不賣了,怎的只管問?」張委道:「放屁!你若再說句不賣,就寫帖兒,送到縣裡去!」秋公氣不過,欲要搶白幾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勢力的人,卻又醉了,怎與他一般樣見識?且哄了去再處。忍著氣答道:「衙內總要買,也須從容一日,豈是一時急驟的事。」眾人道:「這話也說得是。就在明日罷!」

  此時都已爛醉,齊立起身,家人收拾傢伙先去。秋公恐怕折花,預先在花邊防護。

  那張委真個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內,這花雖是微物,但一年間不知廢多少工夫,才開得這幾朵。不爭折損了,深為可惜。況折去不過二三日就謝了,何苦作這樣罪過。」張委喝道:「胡說!有甚罪過?你明日賣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盡,與你何干!」把手去推開。秋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內便殺了老漢,這花決不與你摘的。」眾人道:「這老兒其實可惡!衙內采朵花兒,值什麼大事,妝出許多模樣!難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齊走上前亂摘。

  把那老兒急得叫屈連天,舍了張委,拚命去攔阻。扯了東邊,顧不得西首,頃刻間摘下許多。秋老心疼肉痛,罵道:「你這班賊男女,無事登門,將我欺負,要這性命何用!」趕向張委身邊,撞個滿懷,去得勢猛,張委又多了幾杯酒,把腳不住,翻筋斗跌倒。眾人都道:「不好了!衙內打壞也!」齊將花撇下,便趕過來,要打秋公。內中有一個老成些的,見秋公年紀已老,恐打出事來,勸住眾人,扶起張委。張委因跌了這交,心中轉惱,趕上前打得個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踐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葉嬌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風雨惡,亂紅零落沒人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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