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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灌園叟晚逢仙女(2)


  列位莫道小子說風神與花精往來,乃是荒唐之語。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見,耳所未聞,不載史冊,不見經傳,奇奇怪怪,蹺蹺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張華的《博物志》,也不過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書廚,也包藏不得許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為異。然雖如此,又道是子不語怪,且閣過一邊。只那惜花致福,損花折壽,乃見在功德,須不是亂道。列位若不信時,還有一段《灌園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說與列位看官們聽。若平日愛花的,聽了自然將花分外珍重;內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將這話勸他,惜花起來,雖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閒遣悶。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東門外長樂村中。這村離城只去三裡之遠,村上有個老者,姓秋名先,原是莊家出身,有數畝田地,一所草房。媽媽水氏已故,別無兒女。那秋先從幼酷好栽花種果,把田業都撇棄了,專於其事。若偶覓得種異花,就是拾著珍寶,也沒有這般歡喜。隨你極緊要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有樹花兒,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臉,捱進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裡也在正開,還轉身得快。倘然是一種名花,家中沒有的,雖或有,已開過了,便將正事撇在半邊,依依不捨,永日忘歸。

  人都叫他是花癡。或遇見賣花的有株好花,不論身邊有錢無錢,一定要買。無錢時便脫身上衣服去解當。也有賣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價,也只得忍貴買回。又有那破落戶曉得他是愛花的,各處尋覓好花折來,把泥假捏個根兒哄他,少不得也買。有恁般奇事!將來種下,依然肯活。日積月累,遂成了一個大園。

  那園周圍編竹為籬,籬上交纏薔薇、荼蘼、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籬邊撒下蜀葵、鳳仙、雞冠、秋葵、鶯粟等種。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羅、剪秋羅、滿地嬌、十樣錦、美人蓼、山躑躅、高良姜、白蛺蝶、夜落金錢、纏枝牡丹等類,不可枚舉。遇開放之時,爛如錦屏。遠離數步,盡植名花異卉。一花未謝,一花又開。向陽設兩扇柴門,門內一條竹徑,兩邊都結柏屏遮護。轉過柏屏,便是三間草堂,房雖草覆,卻高爽寬敞,窗槅明亮。堂中掛一幅無名小畫,設一張白木臥榻。桌凳之類,色色潔淨,打掃得地下無纖毫塵垢。堂後精舍數間,臥室在內。

  那花卉無所不有,十分繁茂,真個四時不謝,八節長春。但見:

  梅標清骨,蘭挺幽芳。茶呈雅韻,李謝濃妝。杏嬌疏雨,菊傲嚴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國色天香。玉樹亭亭階砌,金蓮冉冉池塘。芍藥芳姿少比,石榴麗質無雙。丹桂飄香月窟,芙蓉冷豔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陽。山茶花寶珠稱貴,蠟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花西府為上,瑞香花金邊最良。玫瑰杜鵑,爛如雲錦,繡球郁李,點綴風光。說不盡千般花卉,數不了萬種芬芳。

  籬門外,正對著一個大湖,名為朝天湖,俗名荷花蕩。這湖東連吳淞江,西通震澤,南接龐山湖。湖中景致,四時晴雨皆宜。秋先於岸傍堆土作堤,廣植桃柳,每至春時,紅綠間發,宛似西湖勝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種五色蓮花,盛開之日,滿湖錦雲爛熳,香氣襲人,小舟蕩槳采菱,歌聲泠泠。遇斜風微起,偎船競渡,縱橫如飛。柳下漁人,艤船曬網,也有戲魚的,結網的,醉臥船頭的,沒水賭勝的,歡笑之音不絕。那賞蓮遊人,畫船簫管鱗集,至黃昏回棹,燈火萬點,間以星影螢光,錯落難辨。深秋時,霜風初起,楓林漸染黃碧,野岸衰柳芙蓉,雜間白蘋紅蓼,掩映水際,蘆葦中鴻雁群集,嘹嚦干雲,哀聲動人。隆冬天氣,彤雲密佈,六花飛舞,上下一色。那四時景致,言之不盡。有詩為證:

  朝天湖畔水連天,不唱漁歌即採蓮。
  小小茅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

  按下散言。且說秋先每日清晨起來,掃淨花底落葉,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澆一番。若有一花將開,不勝歡躍,或暖壺酒兒,或烹甌茶兒,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萬歲三聲,然後坐於其下,淺斟細嚼。酒酣興到,隨意歌嘯。

  身子倦時,就以石為枕,臥在根傍。自半含至盛開,未嘗暫離。如見日色烘烈,乃把椶拂蘸水沃之。遇著月夜,便連宵不寐。倘值了狂風暴雨,即披蓑頂笠,周行花間檢視。遇有欹枝,以竹扶之。雖夜間,還起來巡看幾次。若花到謝時,則累日歎息,常至墮淚。又不捨得那些落花,以椶拂輕輕拂來,置於盤中,時嘗觀玩。直至乾枯,裝入淨甕。滿甕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然後親捧其甕,深埋長堤之下,謂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汙的,必以清水再四滌淨,然後送入湖中,謂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議論,道:「凡花一年只開得一度,四時中只占得一時,一時中又只占數日。他熬過了三時的冷淡,才討得這數日的風光。看他隨風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當得意之境,忽被催殘。巴此數日甚難,一朝折損甚易,花若能言,豈不嗟歎?況就此數日間,先猶含蕊,後複零殘,盛開之時,更無多了。又有蜂采鳥啄蟲鑽,日炙風吹,霧迷雨打,全仗人去護惜他,卻反諮意拗折,於心何忍!且說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強者為幹,弱者為枝。一干一枝,不知養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開,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離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幹,再不能附幹,如人死不可複生,刑不可複贖,花若能言,豈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過擇其巧幹,愛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賓客片時侑酒之歡,或助婢妾一日梳妝之飾,不思客觴可飽玩於花下,閨妝可借巧於人工。手中折了一枝,鮮花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幹,明年便少了此幹。何如延其性命,年年歲歲,玩之無窮乎?還有未開之蕊,隨花而去,此蕊竟槁滅枝頭,與人之童殀何異?又有原非愛玩,趁興攀折,既折之後,揀擇好歹,逢人取討,即便與之,或隨路棄擲,略不顧惜。如人橫禍枉死,無處申冤,花若能言,豈不痛恨?」

  他有了這段議論,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傷一蕊。就是別人家園上,他心愛著那一種花兒,寧可終日看玩。假饒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來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若有傍人要來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見罷了,他若見時,就把言語再三勸止。人若不從其言,他情願低頭下拜,代花乞命。人雖叫他是花癡,多有可憐他一片誠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稱謝。又有小廝們要折花賣錢的,他便將錢與之,不教折損。或他不在時,被人折損,他來見有損處,必淒然傷感,取泥封之,謂之「醫花」。為這件上,所以自己園中不輕易放人遊玩。偶有親戚鄰友要看,難好回時,先將此話講過,才放進去。又恐穢氣觸花,只許遠觀,不容親近。倘有不達時務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頭便要面紅頸赤,大發喉急。

  下次就打罵他,也不容進去看了。後來人都曉得他的性子,就一葉兒也不敢摘動。

  大凡茂林深樹,便是禽鳥的巢穴,有花果處,越發千百為群。如單食果實,到還是小事,偏偏只揀花蕊啄傷。惟有秋先卻將米穀置於空處飼之,又向禽鳥祈祝。那禽鳥卻也有知覺,每日食飽,在花間低飛輕舞,宛囀嬌啼,並不損一朵花蕊,也不食一個果實。故此產的果品最多,卻又大而甘美。每熟時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後敢嘗。又遍送左近鄰家試新,餘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餘年,略無倦意,筋骨愈覺強健。粗衣淡飯,悠悠自得。有得贏餘,就把來周濟村中貧乏。自此合村無不敬仰,又呼為秋公。

  他自稱為灌園叟。有詩為證:

  朝灌園兮暮灌園,灌成園上百花鮮。
  花開每恨看不足,為愛看園不肯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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