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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冷公子初試魘人符 蛋和尚二盜袁公法(2)


  蛋子和尚問道:「你家大爺在那裡?貧僧作別了好去。」眾人道:「大爺還沒有主意,想是要留長老過夜哩。」說罷,眾人下船,又撶去了。蛋子和尚道:「留我過夜是甚麼意思?我且耐性住著,看恁地?」看看天晚,又是兩個家人,一個抱著一副鋪陳,一個拿些茶食點心之類,下了渡船到亭子上。一面擺著茶食,請師父用茶;一面擺設臥具,叫聲安置,他兩個又下船去了。蛋子和尚道:「且快樂睡他一夜,明日卻再理會。」

  當夜無話,到得天明,兩個家人又來送湯送水,擺設早飯。整整齊齊的兩葷兩素。蛋子和尚吃罷,便道:「貧僧無功食祿,今日是必要去了。」家人道:「大爺還要與長老面會講些什麼說話,這幾日不得工夫,只叫我們好生款待長老,莫要怠慢,你且寬心住下幾時,怕他怎的。」蛋子和尚道:「你大爺有甚話說,索性說個明白,我住在此也安穩。」

  家人道:「大爺肚裡的事,我們手下人怎曉得。長老莫非夜間怕冷靜,要個人作伴麼?若是要時,莫說別的,就要個婆娘也是容易。去年大爺養個全真道人,也在這個亭子上,講甚麼采陰補陽的法兒,每夜少不得婆娘相伴。大爺曾喚過了三四個娼妓陪伴他來,作成我們也鬼混了一個多月,如今往洛陽去了。約道今年又到,還不見來。」

  蛋子和尚道:「貧僧從不曾破色戒,也不怕冷靜。只是一件,既承你大爺美意相留,就放我在這園中閑走閑走,散澹一時也好。」家人指著南邊敞廳道:「這廳後一帶樓房,就是娶的新姨住下,常有丫鬟們下樓採花,恐怕外人行走不便。」蛋子和尚聽得這話,便不開口。

  話分兩頭,卻說冷公子生長富貴之家,迷花戀酒之事,到也不在其內。只有一件不老成,好的是師巫邪術,四方薦來術士,無有不納。恰好這幾日前,鄰縣王樞密的公子薦一個人來,叫做酆淨眼。自言眼睛能見神鬼,更有魘人之術,且是厲害。漢時有那巫蠱之事,刻成木人,手持木棍,埋於地下,夜間祀鬼咒詛,使木人往擊其人。唐時呂用之在高駢門下用事,專權亂政,將銅鑄就高駢一個小小身軀,眼耳俱用物蒙著,藏於篋中,埋於自己臥床之下,使他耳目昏亂,惟我所制。則今酆淨眼之術,又自不同。要魘那人時,在僻靜處設立祭壇,供養神將,壇前畫一大圈,圈內放一個磁壇將那人姓名、籍貫、生年、生月、生日、生時,寫置放壇內,他在壇前書符念咒,攝其生魂。三日攝不來,到五日;五日攝不來,到七日。生魂來時,只長一尺二寸,面貌與其人無異。若走進圈內,把令牌下攝入壇中,書符固封,埋之坎方,其人立死。有詩為證:

  當年老耄說高駢,太子曾含巫蠱冤,
  若使咒人人便死,誰人不握死生權。

  這四句詩言人死生有命,就是魘魅之術弄得死時,也是本人命盡祿絕。俗語道得好,棺材頭邊,那有咒死鬼。然雖如此,又有一句話道:甯有屈死沒有冤生。若是那人福祿正旺,便遺個天雷也打不死他。若是庸常之輩,一般也有屈夭的,終不然陰間設立枉死城,為著甚麼。

  閒話休提。且說冷公子聞酆淨眼有這家法術,急欲學他,但未曾試得真假何如。見這蛋子和尚是個游僧,又不曾落個寺院,一心哄他到家裡,要將他試法。已問得他名字、籍貫了,只這生辰就單有年月卻沒有日時。便著人到酆淨眼下處,請他到來商議此事。酆淨眼道:「若沒有生辰,須得本人貼身衣服一件,及頭髮或爪甲也是一般。」冷公子道:「這卻容易。」便吩咐家人取匹新布做成衫兒送與那和尚,說道大爺恐怕長老身上不潔淨,教送這件布衫,換下舊的來漿洗。又喚個待詔與他淨頭,吩咐暗地收拾他剃下的頭髮來回話,莫拋失了。

  那和尚只認作好意,那知就裡。便家人也不曉得主人之意。當下家人哄得他脫下貼身布衫一件,又收拾得剃下一頭短髮獻與冷公子。冷公子不勝之喜,就同酆淨眼到東邊一個收米的倉廳上,來如法擺設壇場,辦下些紙馬香燭之類。只留兩個極小的家人答應。將門扇兒下鎖,每日辦下三餐,家人們都在門口聲喚,安童開鎖接進,並不許進來窺看,真個雞犬不聞,甚是秘密。

  卻說酆淨眼巴不得魘死那和尚,顯他法師有靈,傳授與冷公子,得他一注大財,無不用心。當下取一幅黃紙,寫下奉法追取生魂一名蛋子和尚,泗州城人氏,迎暉山迎暉寺出家,今游方到本處緣由。將他頭髮裹做一個包兒,又將他貼肉布衫書下許多追魂符在上面,總做一束放於淨壇之內。壇前將石灰畫個大圈,圈下安著淨壇一個。酆淨眼一日行香三遍,夜間在壇前書符念咒,步罡踏鬥,每夜弄到二三更。到第三日這裡全無影響,那邊蛋子和尚已覺有些頭痛身熱。到第五日,看看病倒,臥身不起。酆淨眼見圈子外微有黑氣往來,已知是遊魂蕩漾。次日叫冷公子問取和尚消息,得知臥病不起,越加用心,做張做智的施設。

  到第七日黃昏以後,那團黑氣往來甚頻,不住的在圈邊打旋。交至三更,果然聚成一尺二寸一個小和尚之形,或進或退,徘徊圈外。被酆淨眼圓睜怪眼把令牌向案桌上狠擊一下,喝道:「值日天將,城隍土地!這時候不奉吾法旨,更待何時!」說猶未絕,那小和尚一滾滾進圈來,對著壇中便鑽下去。不鑽時猶可,一鑽下時,忽壇前起陣怪風,空中如霹靂之聲,壇兒迸開了七八塊。那酆淨眼口吐鮮血,死於壇前。可憐做了一世的術士,到此未能害人,先害自己。有詩為證:

  邪術有驗害他人,無驗之時損自身。
  圈外遊魂仍不滅,壇前淨眼總非真。
  法隨鐔破兒童笑,咒與人空公子嗔。
  萬事勸人休計較,舉頭三尺有神明。

  後人又有詩雲:

  毀人還自毀,咒人還自咒。
  譬如逆風火,放著我先受。
  咒詛神如靈,祈禱福且厚。
  冥冥司命者,大權寧倒授。
  願發平等心,相安庶無咎。

  冷公子驚倒在地,半晌方才蘇醒。兩個十來歲的安童,嚇得啼哭不止。當下冷公子慌忙自去開鎖,喚起家人收拾壇場屍首。到來朝買下棺木盛殮。一面寫書與王樞密公子,只說中惡身死。一面叫人打聽蛋子和尚,那和尚出了一身冷汗,病已好了。冷公子十分沒趣,雖然機關不曾漏泄,卻也無顏見他之面。封下二兩銀子,叫原服侍他的兩個家人打發他起身去。自己只推遠出不與相見。蛋子和尚只道見他有病不留他居住,卻不知借他試法,險些兒送了殘生。當下蛋子和尚接了銀子,千恩萬謝道:「多承佈施了。」他剃著光光潔潔的頭兒,貼肉又換了一件新布衫,歡歡喜喜離了冷家莊而行,依先四處游方去了。

  卻說王樞密公子接得冷家書信,打發回書,也免不得報與酆家家小知道。他家也有妻兒、女兒、親兒、眷兒聞得此信,即趕上一大隊過這冷家莊來,守著棺木哭哭啼啼。沒奈何他,自知事不正經,央個主文先生出來,處些殯葬之費與他,又把些盤纏銀兩送與眾人。內中有個出尖的奸猾老兒,與主文先生私講,得了些偏手於中,一力擔當攛掇,抬回棺木方才清淨,也費過百十兩銀子。冷公子一生刻薄,慣要算計別人,不道這一番做了折本的買賣。地方鄰里見是宦家,又是有名的剝皮公子,誰敢出頭開口,只是背地裡暗笑。正是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不在話下。

  再說蛋子和尚閒遊度日,光陰易過,不覺又是一個年頭。閒話休敘,看看自春而夏,又逢端陽,已是五月節氣。蛋子和尚一月前又轉到雲夢山下,將那草棚添蓋完好,依舊住下。預先備些素糧,自初一日起便不出去化緣,只在棚中打坐,養定精神。等到端午,早起紮縛停當,一條搭膊,將布衫兒緊緊束著,穿一雙多耳麻鞋。約莫午時將到,冒著霧氣就走。走到洞邊,剛剛霧氣斂盡,蛋子和尚喜不自勝。這是第二回了,越發膽大,信步行去,早過了那三丈長一尺闊的不測橋樑。進得洞門,無心觀看景致,望著那座供白玉爐的大石峰一直走去。原來石峰對處是個天生石屋,約有民房五六間之大,中間空空洞洞,並無鋪設。穿過石屋後面,又是個小小石洞。蛋子和尚進這洞內,想必是白猿神藏書之所矣,低著頭鑽進洞去。正是:

  不思萬丈深潭計,怎得驪龍頷下珠。

  只因這一番,竟把個蛋子和尚空費一番精神,重受一年辛苦。不知幾時才盜得法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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