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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崔衙內白鷂招妖(2)


  衙內攀鞍上馬,離酒店,又行了一二裡路,又見一座山岡。元來門外謂之郭,郭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野外謂之迥。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嶽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腳下,山勢果是雄勇——

  山,山!
  突兀,回環。
  羅翠黛,列青藍。
  洞雲縹緲,澗水潺亹。
  巒碧千山外,嵐光一望間。
  暗想雲峰尚在,宜陪謝屐重攀。
  季世七賢雖可愛,盛時四皓豈宜閑。

  衙內恰待上那山去,抬起頭來,見山腳下立著兩條木栓,柱上釘著一面版牌,牌上寫著幾句言語。衙內立馬看了道:「這條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馬,叫:「回去休。」眾人都趕上來。衙內指著版牌,教眾人看。有識字的,讀道:「此山通北嶽恒山路,名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靈不少,鬼怪極多。行路君子,可從此山下首小路來往,切不可經此山過。特預稟知。」「如今卻怎地好?」衙內道:「且只得回去!」

  待要回來,一個肐膊上架著一枚角鷹,出來道:「覆衙內,男女在此居,上面萬千景致,生數般蹺蹊作怪直錢的飛禽走獸。衙內既是出來畋獵,不入這山去?從小路上去,那裡是平地,有甚飛禽走獸!可惜閑了新羅白鷂,也可惜閑了某手中角鷹。這一行架的小鷂、獵狗、彈弓、弩子,都為棄物。」衙內道:「也說得是。你們都聽我說,若打得活的歸去,到府中一人賞銀三兩,吃幾杯酒了歸。若打得死的,一人賞銀一兩,也吃幾杯酒了歸。若都打不得飛禽走獸,銀子也沒有,酒也沒得吃。」眾人各應了喏。衙內把馬摔一鞭,先上山去,眾人也各上山來。

  可煞作怪,全沒討個飛禽走獸。只見草地裡掉掉地響,衙內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神水,則看了一看,喝聲采!從草裡走出一隻幹紅兔兒來。眾人都向前,衙內道:「若捉得這紅兔兒的,賞五兩銀子。」去馬後立著個人,手探著新羅白鷂。衙內道:「卻如何不去勒?」閑漢道:「告衙內,未得台旨,不敢擅便。」衙內道一聲:「快去!」那閑漢領台旨,放那白鷂子勒紅兔兒。

  這白鷂見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這兔兒見那白鷂趕得緊,去淺草叢中便鑽。鷂子見兔兒走的不見,一翅徑飛過山嘴去。衙內道:「且與我尋白鷂子。」

  衙內也勒著馬,轉山去趕。趕到山腰,見一所松林——

  松,松!
  節峻,陰濃。
  能耐歲,解淩冬。
  高侵碧漢,森聳青峰。
  偃蹇形如蓋,虯蟠勢若龍。
  茂葉風聲瑟瑟,緊枝月影重重。
  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

  衙內手鏚著石磨角靶彈弓,騎著馬趕。看見白鷂子飛入林子裡面去,衙內也入這林子裡來。當初白鷂子脖項上帶著一個小鈴兒,林子背後一座峭壁懸崖,沒路上去,則聽得峭壁頂上鈴兒響,衙內抬起頭來看時,吃了一驚,道:「不曾見這般蹺蹊作怪底事!」去那峭壁頂上,一株大樹底下,坐著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頭上裹著鏃金蛾帽兒,身上錦袍灼灼,金甲輝輝。錦袍灼灼,一條抹額荔枝紅;金甲輝輝,靴穿一雙鸚鵡綠。看那骷髏,左手架著白鷂,右手一個指頭,撥那鷂子的鈴兒,口裡嘖嘖地引這白鷂子。衙內道:「卻不作怪!我如今去討,又沒路上得去。」只得在下面告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聖,一時走了新羅白鷂,望尊神見還則個!」

  看那骷髏,一似佯佯不采。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個大喏,這人從又不見一個入林子來,骷髏只是不采。衙內忍不得,拿起手中彈弓,拽得滿,覷得較親,一彈子打去。一聲響亮,看時,骷髏也不見,白鷂子也不見了。乘著馬,出這林子前,人從都不見。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

  看看天色晚了,衙內慢慢地行。肚中又饑,下馬離鞍,吊韁牽著馬,待要出這山路口。看那天色,卻早紅日西沉,鴉鵲奔林高噪。打魚人停舟罷棹,望客旅貪程,煙村繚繞。山寺寂寥,玩銀燈,佛前點照。月上東郊,孤村酒旆收了。采樵人回,攀古道,過前溪,時聽猿啼虎嘯。深院佳人,望夫歸,倚門斜靠。衙內獨自一個牽著馬,行到一處,卻不是早起入來的路。星光之下,遠遠地望見數間草屋。衙內道:「慚愧!這裡有人家時,卻是好了。」徑來到眼前一看,見一坐莊院——

  莊,莊!
  臨堤,傍岡。
  青瓦屋,白泥牆。
  桑麻映日,榆柳成行。
  山雞嗚竹塢,野犬吠村坊。
  淡蕩煙籠草舍,輕盈霧罩田桑。
  家有餘糧雞犬飽,戶無徭役子孫康。

  衙內把馬系在莊前柳樹上,便去叩那莊門。衙內道:「過往行人,迷失道路,借宿一宵,來日尋路歸家。」莊裡無人答應。衙內又道:「是見任中山府崔丞相兒子,因不見了新羅白鷂,迷失道路,問宅裡借宿一宵。」敲了兩三次,方才聽得有人應道:「來也,來也!」

  鞋履響,腳步鳴,一個人走將出來開門。衙內打一看時,叫聲苦!那出來的不是別人,卻便是早間村酒店裡的酒保。衙內問道:「你如何卻在這裡?」酒保道:「告官人,這裡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卻入去說了便出來。」酒保去不多時,只見幾個青衣,簇擁著一個著幹紅衫的女兒出來。吳道子善丹青,描不出風流體段;蒯文通能舌辨,說不盡許多精神。衙內不敢抬頭:「告娘娘,崔亞迷失道路,敢就貴莊借宿一宵。來日歸家,丞相爹爹卻當報效。」只見娘娘道:「奴等衙內多時,果蒙寵訪,請衙內且入敝莊。」衙內道:「豈敢輒入!」再三再四,只管相請。衙內唱了喏,隨著入去,到一個草堂之上,見燈燭熒煌。青衣點將茶來。

  衙內告娘娘:「敢問此地是何去處?娘娘是何姓氏?」女娘聽得問,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說出數句言語來。衙內道:「這事又作怪!」茶罷,接過盞托。衙內自思量說:「先自肚裡又饑,卻教吃茶!」正恁沉吟間,則見女娘教安排酒來。

  道不了,青衣掇過果桌。頃刻之間,咄嗟而辦。幕天席地,燈燭熒煌。筵排異皿奇杯,席展金觥玉斝。珠罍妝成異果,玉盤簇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麗捧霞觴;玳瑁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衙內叉手向前:「多蒙賜酒,不敢只受!」女娘道:「不妨!屈郎少飲,家間也是勳臣貴戚之家。」衙內道:「不敢拜問娘娘,果是那一宅?」女娘道:「不必問。他日自知。」衙內道:「家間父母望我回去。

  告娘娘指路,令某早歸。」女娘道:「不妨!家間正是五伯諸侯的姻眷,衙內又是宰相之子,門戶正相當。奴家見爹爹議親,東來不就,西來不成,不想姻緣卻在此處相會!」衙內聽得說,愈加心慌,卻不敢抗違,則應得喏。一杯兩盞,酒至數巡。衙內告娘娘:「指一條路,教某歸去。」女娘道:「不妨,左右明日教爹爹送衙內歸。」衙內道:「『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自古『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深恐得罪於尊前。」女娘道:「不妨!縱然不做夫婦,也待明日送衙內回去。」

  衙內似夢如醉之間,則聽得外面人語馬嘶。青衣報道:「將軍來了。」女娘道:「爹爹來了,請衙內少等則個。」女娘輕移蓮步,向前去了。衙內道:「這裡有甚將軍?」捏手捏腳,尾著他到一壁廂,轉過一個閤兒裡去,聽得有人在裡面聲喚。衙內去黑處把舌尖舐開紙窗一望時,嚇得渾身冷汗,動彈不得,道:「我這性命休了!走了一夜,卻走在這個人家裡。」當時衙內窗眼裡,看見閤兒裡兩行都擺列朱紅椅子,主位上坐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卻便是日間一彈子打的。

  且看他如何說?那女孩兒見爹爹叫了萬福,問道:「爹爹沒甚事?」骷髏道:「孩兒,你不來看我這個!我日間出去,見一隻雪白鷂子,我見他奇異,捉將來架在手裡。被一個人在山腳下打我一彈子,正打在我眼裡,好疼!我便問山神土地時,卻是崔丞相兒子崔衙內。我若捉得這廝,將來背剪縛在將軍柱上,劈腹取心,左手把酒來,右手把著他心肝;吃一杯酒,嚼一塊心肝,以報冤仇……」說猶未了,只見一個人從屏風背轉將出來,不是別人,卻是早來村酒店裡的酒保。

  將軍道:「班犬,你聽得說也不曾!」班犬道:「才見說,卻不叵耐,崔衙內早起來店中向我買酒吃,不知卻打了將軍的眼!」女孩兒道:「告爹爹,他也想是誤打了爹爹,望爹爹饒恕他。」班犬道:「妹妹莫怪我多口!崔衙內適來共妹妹在草堂飲酒。」女孩兒:「告爹爹,崔郎與奴飲酒,他是五百年前姻眷。看孩兒面,且饒恕他則個!」將軍便只管焦躁,女孩兒只管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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