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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5)


  胡美面紅不語。盧智高道:「祖上傳下一塊好鐵條,要敲斷打廚刀來用。」陸有恩暗想道:「不是那話兒是什麼!他兩個那裡來這元寶?」當夜留在肚裡,次日料得金令史在家燒利市,所以特地來報。

  金滿聽了這席話,就同陸有恩來尋張二哥,不遇,其夜就留陸有恩過宿。明日初六,起個早,又往張二哥家,並拉了四哥,共四個人,同到胡美家來。只見門上落鎖,沒人在內。陸門子叫渾家出來問其緣故。渾家道:「昨日聽見說要叫船往杭州進香,今早雙雙出門。恰才去得,此時就開了船,也去不遠。」

  四個人飛星趕去,剛剛上駟馬橋,只見小遊船上的王溜兒,在橋堍下買酒糴米。令史們時常叫他的船,都是相熟的,王溜兒道:「金相公今日起得好早!」金令史問道:「溜兒,你趕早買酒糴米,往那裡去?」溜兒道:「托賴攬個杭州的載,要去有個把月生意。」金滿拍著肩問:「是誰?」王溜兒附耳低言道:「是胡門官同他姓盧的親眷合叫的船。」金滿道:「如今他二人可在船裡?」王溜兒道:「那盧家在船裡,胡舍還在岸上接婊子未來。」張陰捕聽說,一索先把王溜兒扣住。溜兒道:「我得何罪?」金滿道:「不幹你事,只要你引我到船上就放你。」溜兒連買的酒糴的米,都寄在店上,引著四個人下橋來,八隻手準備拿賊。這正是:

  閒時不學好,今日悔應遲。

  卻說盧智高在船中,靠著欄幹,眼盼盼望那胡美接表子下來同樂。卻一眼瞧見金令史,又見王溜兒頸上麻繩帶著,心頭跳動,料道有些詫異,也不顧鋪蓋,跳在岸上,捨命奔走。王溜兒指道:「那戴孝頭巾的就是姓盧的。」眾人放開腳去趕,口中只叫:「盜庫的賊休走!」盧智高著了忙,跌上一交,被眾人趕上,一把拿住,也把麻繩扣頸,問道:「胡美在那裡?」盧智高道:「在表子劉醜姐家裡。」眾人教盧智高作眼,齊奔劉醜姐家來。

  胡美先前聽得人說外面拿盜庫的賊,打著心頭,不對表子說,預先走了,不知去向,眾人只得拿劉醜姐去,都到張二哥家裡。搜盧智高身邊,並無一物,及搜到氈襪裡,搜出一錠禿元寶,錠邊兒都敲去了。張二哥要帶他到城外冷鋪裡去吊拷,盧智高道:「不必用刑,我招便了。去年十一月間,我同胡美都賭極了,沒處設法。胡美對我說:『只有庫裡有許多元寶空在那裡。』我教他:『且拿幾個來用用。』他趁十五月蝕這夜,偷了四錠出來,每人各分二錠。因不敢出笏,只敲得錠邊使用。那一錠藏在米桶中,米上放些破衣服蓋著,還在家裡。那兩錠卻在胡美身邊。」

  金滿又問:「那一夜我眼也不曾合,他怎麼拿得這樣即溜?」盧智高道:「胡美幾遍進來,見你坐著,不好動手。那一夜閃入來,恰好你們小廝在裡面廚中取蠟燭,打翻了麻油,你起身去看,方得其便。」眾人得了口詞,也就不帶去吊拷了。

  此時秀童在張二哥家將息,還動撣不得,見拿著了真贓真賊,咬牙切齒的罵道:「這砍頭賊!你便盜了銀子,卻害得我好苦。如今我也沒處伸冤,只要咬下他一塊肉來,消這口氣。」便在草鋪上要爬起來,可憐那裡掙紥得動。眾人盡來安慰,勸住了他,心中轉痛,嗚嗚咽咽的啼哭。金令史十分過意不去,不覺也吊下眼淚,連忙叫人抬回家中調養。自己卻同眾人到胡美家中,打開鎖搜看。將米桶裡米傾在地上,滾出一錠沒邊的元寶來。

  當日眾人就帶盧智高到縣,稟明了知縣相公。知縣驗了銀子,曉得不枉,即將盧智高重責五十板,取了口詞收監,等拿獲胡美時,一同擬罪。出個廣捕文書,緝訪胡美,務在必獲。船戶王溜兒,樂婦劉醜姐,原不知情,且贓物未見破散,暫時討保在外。先獲元寶二個,本當還庫,但庫銀已經金滿變產賠補,姑照給主贓例,給還金滿。這一斷,滿昆山人無有不服。正是:

  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

  卻說金令史領了兩個禿元寶回家,就在銀匠鋪裡,將銀鏨開,把二八一十六兩白銀,送與陸門子,不失前言。卻將十兩送與張二哥,候獲住胡美時,還有奉謝。次日金滿候知縣出堂,叩謝。知縣有憐憫之心,深恨胡美,乃出官賞銀十兩,立限仰捕衙緝獲。過了半年之後,張四哥偶有事到湖州雙林地方,船從蘇州婁門過去,忽見胡美在婁門塘上行走。張四哥急攏船上岸,叫道:「胡阿弟,慢走!」

  胡美回頭認得是陰捕,忙走一步,轉灣望一個豆腐店裡頭就躲。賣豆腐的老兒,才要聲張,胡美向兜肚裡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錠大銀,對酒缸草蓋上一丟,說道:「容我躲過今夜時,這錠銀與你平分。」老兒貪了這錠銀子,慌忙檢過了,指一個去處,教他藏了。張四哥趕到轉灣處,不見了胡美,有個多嘴的閑漢,指點他在豆腐店裡去尋。張四哥進店問時,那老兒只推沒有。

  張四哥滿屋看了一周遭,果然沒有。張四哥身邊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三四錢重,把與老兒說道:「這小廝是昆山縣門子,盜了官庫出來的,大老爺出廣捕拿他。你若識時務時,引他出來,這幾錢銀子送你老人家買果子吃。你若藏留,我稟知縣主,拿出去時,問你個同盜。」老兒慌了,連銀子也不肯接,將手望上一指。你道什麼去處?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躲得安穩,說出晦氣。

  那老兒和媽媽兩口只住得一間屋,又做豆腐,又做白酒,狹窄沒處睡,將木頭架一個小小閣兒,恰好打個鋪兒,臨睡時把短梯爬上去,卻有一個店櫥兒隱著。胡美正躲得穩,卻被張四哥一手拖將下來,就把麻繩縛住,罵道:「害人賊!銀子藏在那裡?」胡美戰戰兢兢答應道:「一錠用完了,一錠在酒缸蓋上。」老者怎敢隱瞞,於缸罅裡取出。張四哥問老者:「何姓何名?」老者懼怕,不敢答應。傍邊一個人替他答道:「此老姓陳名大壽。」

  張四哥點頭,便把那三四錢銀子,撇在老兒櫃上,帶了胡美,踏在船頭裡面,連夜回昆山縣來,正是:

  莫道虧心事可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此時盧智高已病死於獄中。知縣見累死了一人,心中頗慘,又令史中多有與胡美有勾搭的,都來替他金滿面前討饒,又央門子頭兒王文英來說。金滿想起鬮庫的事虧他,只得把人情賣在眾人面上,稟知縣道:「盜銀雖是胡美,造謀實出姐夫,況原銀所失不多,求老爺從寬發落。」

  知縣將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只將胡美重責三十,問個徒罪,以儆後來。元寶一錠,仍給還金滿領去。金滿又將十兩銀子,謝了張四哥。張四哥因說起豆腐酒店老者始末,眾人各各駭然。方知去年張二哥除夜夢城隍分付:「陳大壽已將銀子放在櫥頂上葫蘆內了。」「葫」者,胡美;「蘆」者,盧智高;「陳大壽」仍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櫥頂上搜出。神明之語,一字無欺。果然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過了幾日,備下豬羊,抬往城隍廟中賽神酬謝。金滿因思屈了秀童,受此苦楚,況此童除飲酒之外,並無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無怨,更沒有甚麼好處酬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視如親子。將美婢金杏許他為婚,待身體調治得強旺了,便配為夫婦。金秀的父母俱各歡喜無言。後來金滿無子,家業就是金秀承頂。金秀也納個吏缺,人稱為小金令史,三考滿了,仕至按察司經歷。

  後人有詩歎金秀之枉,詩雲:

  疑人無用用無疑,耳畔休聽是與非。
  凡事要憑真實見,古今冤屈有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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