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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3)


  少頃,酒保又來問:「解元要多少酒打來?」俞良便道:「我那相識,眼見的不來了。你與我打兩角酒來。」酒保便應了,又問:「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隨你把來。」當下酒保只當是個好客,折莫甚新鮮果品、可口肴饌、海鮮、案酒之類,鋪排面前,般般都有。將一個銀酒缸盛了兩角酒,安一把杓兒,酒保頻將酒蕩。

  俞良獨自一個,從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時後,面前按酒,吃得闌殘。俞良手撫雕欄,下視湖光,心中愁悶。喚將酒保來:「煩借筆硯則個。」酒保道:「解元借筆硯,莫不是要題詩賦?卻不可汙了粉壁,本店自有詩牌。若是汙了粉壁,小人今日當直,便折了這一日日事錢。」俞良道:「恁地時,取詩牌和筆硯來。」須臾之間,酒保取到詩牌筆硯,安在桌上。俞良道:「你自退,我教你便來,不叫時休來。」當下酒保自去。

  俞良拽上閤門,用凳子頂住,自言道:「我只要顯名在這樓上,教後人知我。你卻教我寫在詩牌上則甚?」想起身邊只有兩貫錢,吃了許多酒食,捉甚還他?不如題了詩,推開窗,看著湖裡只一跳,做一個飽鬼。當下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拂拭一堵壁子乾淨,寫下《鵲橋仙》詞:

  來時秋暮,到時春暮,歸去又還秋暮。豐樂樓上望西川,動不動八千里路。
  青山無數,白雲無數,綠水又還無數。人生七十古來稀,算恁地光陰,能來得幾度!

  題畢,去後面寫道:「錦裡秀才俞良作。」放下筆,不覺眼中流淚。自思量道:「活他做甚,不如尋個死處,免受窮苦!」當下推開檻窗,望著下面湖水,待要跳下去,爭奈去岸又遠,倘或跳下去不死,顛折了腿腳,如何是好?心生一計,解下腰間系的舊絛,一搭搭在閤兒裡梁上,做一個活落圈。

  俞良歎了一口氣,卻待把頭鑽入那圈裡去,你道好湊巧!那酒保見多時不叫他,走來閤兒前,見關著門,不敢敲,去那窗眼裡打一張,只見俞良在內,正要鑽入圈裡去,又不捨得死。酒保吃了一驚,火急向前推開門,入到裡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作?你自死了,須連累我店中!」聲張起來,樓下掌管、師工、酒保、打雜人等,都上樓來,一時嚷動。

  眾人看那俞良時,卻有八分酒,只推醉,口裡胡言亂語不住聲。酒保看那壁上時,茶盞來大小字寫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卻不沒興,這一日事錢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錢回去。」俞良道:「做甚麼?你要便打殺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尋鬧。你今日吃的酒錢,總算起來,共該五兩銀子。」俞良道:「若要我五兩銀子,你要我性命便有,那得銀子還你?我自從門前走過,你家兩個著紫衫的邀住我,請我上樓吃酒。我如今沒錢,只是死了罷。」便望窗檻外要跳,唬得酒保連忙抱住。

  當下眾人商議:「不知他在那裡住,忍悔氣放他去罷。不時,做出人命來,明日怎地分說?」便問俞良道:「解元,你在那裡住?」俞良道:「我住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舉來此間。若我回去,路上攧在河裡水裡,明日都放不過你們。」眾人道;「若真個死了時不好。」只得忍悔氣,著兩個人送他去,有個下落,省惹官司。當下教兩個酒保,攙扶他下樓。出門迤邐上路,卻又天色晚了。兩個人一路扶著,到得孫婆店前,那客店門卻關了。

  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門前,卻去敲門。裡面只道有甚客來,連忙開門。酒保見開了門,撒了手便走。俞良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只待要攧。孫婆討燈來一照,卻是俞良,吃了一驚,沒奈何,叫兒子孫小二扶他入房裡去睡了。孫婆便罵道:「昨日在我家蒿惱,白白裡送了他兩貫錢。說道:還鄉去,卻元來將去買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罵,不敢則聲。正是人無氣勢精神減,囊少金錢應對難。

  話分兩頭。卻說南宋高宗天子傳位孝宗,自為了太上皇,居於德壽宮。孝宗盡事親之道,承顏順志,惟恐有違。自朝賀問安,及良辰美景父子同游之外,上皇在德壽宮閒暇,每同內侍官到西湖遊玩。或有時恐驚擾百姓,微服潛行,以此為常。忽一日,上皇來到靈隱寺冷泉亭閑坐。怎見得冷泉亭好處?有張輿詩四句:「朵朵峰巒擁翠華,倚雲樓閣是僧家。憑欄盡日無人語,濯足寒泉數落花。」

  上皇正坐觀泉,寺中住持僧獻茶。有一行者,手托茶盤,高擎下跪。上皇龍目觀看,見他相貌魁梧,且是執禮恭謹,禦音問道:「朕看你不像個行者模樣,可實說是何等人?」那行者雙行流淚,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劍府太守。得罪于監司,被誣贓罪,廢為庶人,家貧無以糊口。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權充行者,覓些粥食,以延微命。」上皇惻然不忍道:「待朕回宮,當與皇帝言之。」是晚回宮,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監到德壽宮問安,上皇就將南劍太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帝複其原官。過了數日,上皇再到靈隱寺中,那行者依舊來送茶。上皇問道:「皇帝已複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頭奏道:「還未。」上皇面有愧容。

  次日,孝宗天子恭請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園。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奏道:「今日風景融和,願得聖情開悅。」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兒好意招老夫婦遊玩,沒事惱做甚麼?」上皇歎口氣道:「樹老招風,人老招賤。朕今年老,說來的話,都沒人作準了。」孝宗愕然,正不知為甚緣故,叩頭請罪。上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劍府太守李直說個分上,竟不作準。昨日於寺中複見其人,令我愧殺。」孝宗道:「前奉聖訓,次日即諭宰相。宰相說:『李直贓汙狼藉,難以複用。』既承聖眷,此小事,來朝便行。今日且開懷一醉。」上皇方才回嗔作喜,盡醉方休。

  第二日,孝宗再諭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舊推辭,孝宗道:「此是太上主意。昨日發怒,朕無地縫可入。便是大逆謀反,也須放他。」遂盡複其原官。此事閣起不題。

  再說俞良在孫婆店借宿之夜,上皇忽得一夢,夢遊西湖之上,見毫光萬道之中,卻有兩條黑氣沖天,竦然驚覺。至次早,宣個圓夢先生來,說其備細。先生奏道:「乃是有一賢人流落此地,游於西湖,口吐怨氣沖天,故托夢於上皇,必主朝廷得一賢人。應在今日,不注吉凶。」上皇聞之大喜,賞了圓夢先生。遂入宮中,更換衣裝,扮作文人秀才,帶幾個近侍官,都扮作斯文模樣,一同信步出城。行到豐樂樓前,正見兩個著紫衫的,又在門前邀請。當下上皇與近侍官一同入酒肆中,走上樓去。

  那一日樓上閤兒恰好都有人坐滿,只有俞良夜來尋死的那閤兒關著。上皇便揭開簾兒,卻待入去,只見酒保告:「解元,不可入去,這惸兒不順溜!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待打過醋炭,卻教客人吃酒。」上皇便問:「這閤兒如何不順溜?」酒保告:「解元,說不可盡。夜來有個秀才,是西川成都府人,因赴試不第,流落在此。獨自一個在這閤兒裡,吃了五兩銀子酒食,吃的大醉。直至日晚,身邊無銀子還酒錢,便放無賴,尋死覓活,自割自吊。沒奈何怕惹官司,只得又賠店裡兩個人送他歸去。且是住的遠,直到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歇。因此不順溜,主家要打醋炭了,方教客人吃酒。」上皇見說道:「不妨,我們是秀才,不懼此事。」遂乃一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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