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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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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便寫了,東坡愧心複萌:「倘此老出書房相待,見了此詩,當面搶白,不像晚輩體面。」欲待袖去以滅其跡,又恐荊公尋詩不見,帶累徐倫。思算不妥,只得仍將詩稿折疊,壓於硯匣之下,蓋上硯匣,步出書房。到大門首,取腳色手本,付與守門官吏囑付道:「老太師出堂,通稟一聲,說蘇某在此伺候多時。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齎過表章,再來謁見。」說罷,騎馬回下處去了。 不多時,荊公出堂。守門官吏雖蒙蘇爺囑付,沒有紙包相送,那個與他稟話,只將腳色手本和門簿繳納。荊公也只當常規,未及觀看,心下記著菊花詩二句未完韻。恰好徐倫從太醫院取藥回來,荊公喚徐倫送置東書房,荊公也隨後入來。坐定,揭起硯匣,取出詩稿一看,問徐倫道:「适才何人到此?」徐倫跪下,稟道:「湖州府蘇爺伺候老爺,曾到。」 荊公看其字跡,也認得是蘇學士之筆,口中不語,心下躊躇:「蘇軾這個小畜生,雖遭挫折,輕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學疏才淺,敢來譏訕老夫!明日早朝,奏過官裡,將他削職為民。」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曉得黃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倫取湖廣缺官冊籍來看,單看黃州府,餘官俱在,只缺少個團練副使,荊公暗記在心,命徐倫將詩稿貼於書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蘇軾才力不及,左遷黃州團練副使。天下官員到京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東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荊公為改詩觸犯,公報私仇,沒奈何,也只得謝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長班稟道:「丞相爺出朝。」東坡露堂一恭。荊公肩輿中舉手道:「午後老夫有一飯。」東坡領命。回下處修書,打發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舊任接取家眷黃州相會。 午牌過後,東坡素服角帶,寫下新任黃州團練副使腳色手本,乘馬來見丞相領飯。門吏通報,荊公分付請進到大堂拜見。荊公待以師生之禮,手下點茶。荊公開言道:「子瞻左遷黃州,乃聖上主意,老夫愛莫能助,子瞻莫錯怪老夫否?」東坡道:「晚學生自知才力不及,豈敢怨老太師!」荊公笑道:「子瞻大才,豈有不及!只是到黃州為官,閒暇無事,還要讀書博學。」 東坡目窮萬卷,才壓千人,今日勸他讀書博學,還讀什麼樣書?口中稱謝道:「承老太師指教。」心下愈加不服。荊公為人至儉,肴不過四器,酒不過三杯,飯不過一箸。東坡告辭,荊公送下滴水簷前,攜東坡手道:「老夫幼年燈窗十載,染成一症,老年舉發,太醫院看是痰火之症,雖然服藥,難以除根,必得陽羨茶,方可治。有荊溪進貢陽羨茶,聖上就賜與老夫。老夫問太醫院官如何烹服,太醫院官說須用瞿塘中峽水。瞿塘在蜀,老夫幾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來之便,將瞿塘中峽水,攜一甕寄與老夫,則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東坡領命,回相國寺。次日辭朝出京,星夜奔黃州道上。 黃州合府官員知東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謫官,出郭遠迎。選良時吉日公堂上任。過月之後,家眷方到。東坡在黃州與蜀客陳季常為友,不過登山玩水,飲酒賦詩,軍務民情,秋毫無涉。 光陰迅速,將及一載。時當重九之後,連日大風。一日風息,東坡兀坐書齋,忽想:「定惠院長老曾送我黃菊數種,栽於後園,今日何不去賞玩一番?」足猶未動,恰好陳季常相訪。東坡大喜,便拉陳慥同往後園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見滿地鋪金,枝上全無一朵,唬得東坡目瞪口呆,半晌無語。陳慥問道:「子瞻見菊花落瓣,緣何如此驚詫?」 東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見此花只是焦乾枯爛,並不落瓣。去歲在王荊公府中,見他《詠菊》詩二句道:『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錯誤了,續詩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卻不知黃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遷小弟到黃州,原來使我看菊花也。」 陳慥笑道:「古人說得好: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假若連頭俱不點,一生無惱亦無愁。」東坡道:「小弟初然被謫,只道荊公恨我摘其短處,公報私仇,誰知他到不錯,我到錯了。真知灼見者,尚且有誤,何況其他!吾輩切記,不可輕易說人笑人,正所謂經一失長一智耳。」 東坡命家人取酒,與陳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飲酒間,門上報道:「本府馬太爺拜訪,將到。」東坡分付:「辭了他罷。」是日,兩人對酌閒談,至晚而散。 次日,東坡寫了名帖,答拜馬太守,馬公出堂迎接。彼時沒有迎賓館,就在後堂分賓而坐。茶罷,東坡因敘出去年相府錯題了菊花詩,得罪荊公之事。馬太守微笑道:「學生初到此間,也不知黃州菊花落瓣。親見一次,此時方信。可見老太師學問淵博,有包羅天地之抱負。學士大人一時忽略,陷於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師門下賠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 東坡道:「學生也要去,恨無其由。」太守道:「將來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輕勞。」東坡問何事。太守道:「常規,冬至節必有賀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員。學士大人若不嫌瑣屑,假進表為由,到京也好。」東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學生願往。」太守道:「這道表章,只得借重學士大筆。」東坡應允。 別了馬太守回衙,想起荊公囑付要取瞿塘中峽水的話來。初時心中不服,連這取水一節,置之度外,如今卻要替他出力做這件事,以贖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輕托他人。現今夫人有恙,思想家鄉,既承賢守公美意,不若告假親送家眷還鄉,取得瞿塘中峽水,庶為兩便。 黃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從瞿塘三峽過。那三峽?西陵峽、巫峽、歸峽。西陵峽為上峽,巫峽為中峽,歸峽為下峽。那西陵峽又喚做瞿塘峽,在夔州府城之東,兩崖對峙,中貫一江,灩澦堆當其口,乃三峽之門,所以總喚做瞿塘三峽。此三峽共長七百餘裡,兩崖連山無闕,重巒疊嶂,隱天蔽日,風無南北,惟有上下。自黃州到眉州,總有四千余裡之程,夔州適當其半。 東坡心下計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將及萬里,把賀冬表又擔誤了。我如今有個道理,叫做公私兩盡。從陸路送家眷至夔州,卻令家眷自回,我在夔州換船下峽,取了中峽之水,轉回黃州,方往東京。可不是公私兩盡?」算計已定,對夫人說知,收拾行李,辭別了馬太守。衙門上懸一個告假的牌面,擇了吉日,準備車馬,喚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無事,自不必說。 才過夷陵州,早是高唐縣。驛卒報好音,夔州在前面。東坡到了夔州,與夫人分手,囑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東坡討個江船,自夔州開發,順流而下。原來這灩澦堆,是江口一塊孤石,亭亭獨立,夏即浸沒,冬即露出。因水滿石沒之時,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猶豫堆。俗諺雲: 猶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猶豫大如馬,瞿塘不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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